那只莹白修长的手微微一斜,满瓶香液悉数倒进香灰之中。
岑愈大怒,拍桌而起:“这香老夫窨藏数年,你怎敢如此糟蹋!”
青年凉凉地看他一眼:“哦?”
似乎嫌气得他还不够,原本搭在香炉上的另一只手在瓶底轻拍数下,硬是将残存香液全部逼出。
不等他生气,姜博喻将墙上的挂画条幅指了一遍,抢先开口:
“岑兄,这些宝贝好则好矣,唯有一点不美。在你手中时它们姓岑,若是落到旁人手里……”她顿了顿,“改姓什么,就未必可知了。”
她上前两步,不容抗拒地压着岑愈的肩,让他看外面黑沉的夜色:
“岑大人,更深露重,即便是熬过了今夜,新朝阳带来的也绝非前日破晓。”
岑愈握紧拳:“姜……”
“岑兄,我无意与您结怨。”她一声轻叹,“当年我初入仕时,你我兄弟也论过好一阵忘年交。”
……好你个姜和易,真会睁着眼说瞎话!
他当时不过叫属下去笼络新科状元,何时自降身份结交去了!
姜博喻却好似真陷进那段表面上风平浪静的记忆里,语调空淡悠远:
“岑兄当时在朝堂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博喻再是少不经事,也不免心生景仰。这般人物,怎会因曲曲一瓶香液舍大局不顾呢?
“‘国必先自伐,而后人伐之。’如今大宁有虎豹环伺,岑兄是三朝元老,这个道理,想来用不上博喻一个晚辈多嘴。”
她长叹一声同岑愈道了别,招招手,叫周臧提上符康,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正门离开了。
*
临近年关,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时候,望都却因国丧浸没在萧索与哀愁之中。
刚出太傅府,姜博喻就领头单膝跪在符康面前:“多谢三王爷。”
病弱青年挤出抹虚弱的笑:“和易不必如此。”
他动动手指,让近侍扶自己上了马车,不住轻咳:“如若真叫卫家得手,恐怕康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今日是臣失礼,还请王爷恕罪。”
他站在车上、脊背微弓,修长的身形带下一片清淡的影子,和平静的眼神一起融入忽明忽暗的灯火:
“事急从权,大人不必自责。”
目送马车走远,姜博喻才慢慢站起身。
抖开膝间沾水的下袍,她客客气气地和周臧道谢:“多谢周小将军。”
被道谢的随她演了一晚上戏,还是不大摸得清状况:
“姜大人这是?”
“若非小将军今日仗义相助,只怕在下明日便会陈尸街头了。”
周臧抓抓后脑,还是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眼看天色渐明,姜博喻暗叹一口气,蹭掉了手心的薄汗。
周臧年纪太轻,和他解释内里盘根错杂的关系太过费劲。姜博喻索性耸肩笑笑,讲了点儿采买年货的趣闻岔开话题,又将徐锐给的银两分给他带来的人,权当请他们吃酒。
“分明年岁差不多少,怎的姜大人看着比我老成许多。”
周臧撇撇嘴,打个手势,身后众人鸟兽般散去。
姜博喻和他相隔两拳距离,慢慢并肩走着:“令尊身体还好?”
“方才不是见过?”
她面不改色地扯谎:“屋内灯光晦暗,我也没大瞧清楚。”
周臧伸了个懒腰:“嗨呀,我爹身子骨一直硬朗,几十个壮汉都未必是他对手。”
“果真如此?”
“那是自然!”他拍拍胸脯,“姜大人莫不是忘了,我爹当年可是以一敌百,带几十精兵击退上千边春轻骑,孤军镇守天禄关百日呢!”
姜博喻点头附和:“如此英姿,自然难忘。”
周臧心满意足地咂了下嘴:“也算不得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等过上几年,我铁定比我爹厉害!”
“是么?”姜博喻有心激他,“周老将军威名一世,小将军如想做出更大的成就,怕是难喽。”
“这有何难!”
青年说着就要急眼,还好姜博喻道歉及时,这才把挥拳的胳膊放了回来。
“小将军可知当朝大司马是谁?”
“自然知道,不就是吴说吗?他小的时候,经常被我揍得满地找牙。”
姜博喻摇头轻叹:“吴大人如今官拜大司马,此一时,彼一时也。不过话说回来,大司马都不敢主动请命去守钧台圣火,想也知道这任务有多难了。”
“守圣火?”
她有板有眼地瞎编:“依照祖宗礼法,新帝祭天后,须有一国强将领兵守钧台二十日,以保圣火不灭。倘若看守期间圣火熄灭,可得论抄家灭族的大罪。”
周臧摩拳擦掌:“当真如此紧要?”
“那是自然,某何时说过谎话?”姜博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忽悠,“不光将领得英勇,还需配精兵四千九百,以表寸诚。”
——周达手下的兵约有五千出头。
就算她不想掺和,也不能真的一个人不出,总要分一百个人出去意思意思,表示对岑愈大力支持的支持。
“如何请命?”周臧急切地问。
“我虽身为摄政大臣,但这可不是小事。”她摆出副关切的模样,“我与令尊有同袍之谊,若是因此害了你……”
“姜大人尽管放心,臧绝不会辜负您的期待,如有罪责,全由我一力承担!”
她故作为难:“小将军……”
“大人如若继续推辞,便是不给我面子了!”
隐在檐角下的阴影里,姜博喻垂下头,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笑:
“应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