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雪下得更大。
卷宗文书堆积成山,一眼过去都望不到头,这辈子也没有全看完的那一天。加上大老板生病,工作监督方面稍有松懈,许多官员都光明正大地带薪闲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碎碎念。
姜博喻刚销掉假,还处于怀念美好假期的阶段,没什么精神应酬,干脆装作在看文件,躲进直舍里摸鱼。
正经事儿她干过不少了,——光是前几年超出指标的工作量加起来,都够她再休两年的假。
更何况现在情况特殊,谁还干得下去。
老皇帝的病情就是把悬而未落的利刃,朝中大臣多少都有些预感,该动作的动作,不知道该怎么动作的就在小院里踱步摇头。
她被外面那个乱晃的影子闹得心烦,揉揉眉心,掷下书卷,忍不住抬高声音叫道:“自直!”
晕头鸭子可算是找到了方向,提起衣摆小跑进来:“姜大人,您找我?”
她屈指轻叩桌面:“坐。”
汤明依言落座,看见桌上的卷宗,表情惊惶了一瞬:“姜大人,此案可是有什么疑点?”
姜博喻这才发现这是一起早先处理过的贪污案。
她轻咳掩饰尴尬,引得汤明更加紧张:“姜大人,此案牵连甚广,但定罪全依宁法,未有半点徇私之处。”
说着又弹了起来,躬下身子,颤着声音请她示下。
姜博喻不免好奇:难道她平时对待下属就这么严厉吗?
“无事,不过悟以往而知来者,”她收好文书,“常看常新嘛。”
汤明哆嗦着手:“大……大人……”
“坐吧。”
她不过是叫他晃悠得心烦,此时也没想好话题,下意识学着前世亲戚长辈问话的样子和汤明唠嗑:
“自直做了几年刑官?”
“五、五年。”
“哦。”
汤明被家族举荐入仕后,一直跟在她身边。做了几年同事,她自然是清楚的。
可她实在不想再见人班主任似的在窗外晃来晃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没话找话。
“可曾娶亲?”
她记得汤家是个落魄世家,掏空家底才把汤明送进来做了个乡士,每天忙的也无非是应付些邻里扯皮。
虽然内里不够漂亮,但表面足够光鲜,娶妻成家应当不成问题。
“回、回大人,下官已有家室,娶的是元洲雷家之女,于天同三十九年冬九月廿二成亲。”
见他更加紧张,姜博喻不由扶额:“不必紧张,随便聊聊罢了。”
正要再问他可有子嗣,外间吵嚷起来,适时地替她二人解了围:
“先去看看。”
听她说出这句话后,汤明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两人前后出了直舍,原本挤在一起的刑官看见领导来了,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
“姜大人,”被围起来的小太监这才得以腾出手,扶正束巾,喘着气禀报,“陛下请诸位大人现去趟开明殿。”
现在去上朝?
她眉心一跳。
昨天大老板看起来连伸个手都费劲,怎么这会儿有精神上朝?
“天佑大宁,看来陛下龙体安康,已然痊愈啦!”
多数人还是高兴的。
权力更迭少有太平过渡的,除去世家大族那些上位者,对大多数普通小官来说,谁当大领导其实都差不多。
该结党的结党,该行贿的行贿,该摸鱼的摸鱼。
姜博喻沉思片刻,把摸鱼划掉了——摸鱼罪不至此。
“和易!”
徐锐踏过门槛,急急地叫她。
和小太监简单见了礼,他抢到姜博喻近前:“和易,你可曾听说陛下……”
姜博喻向小太监的方向偏偏头,使了个眼色:才和传信的人打过招呼,这就忘了?
徐锐面上不显,但眼神忧心忡忡,想是藏了满腹的话不好当众说,随意敷衍两句,抓起她胳膊率先出了大院。行出五十米甩开众人,才悄声和她咬耳朵:
“和易,今早除了你,三公六卿五官之首都被轮流宣进了大正殿。”
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自己的想法:
老板不行了。
“你忧心什么?”续约的事儿板上钉钉,她再紧张也改变不了。姜博喻掩面打个呵欠,懒洋洋地问:“莫不是担心我?”
“你与卫大人向来不睦,”徐锐关切地问,“若是……那该如何是好?”
照目前的情势来看,二皇子的确是最有可能登上帝位的。
他背后的卫家是世家之首,放眼大宁,除去别国诸王与合谷盟主,只有岑家的体量能与之抗衡。
徐家向来唯卫家马首是瞻,徐锐自己又是卫家的女婿,倒是不消担心这个。
可姜博喻不同。
他推来一个钱袋:“我不过是个教官,帮不上什么大忙,这钱你先收着。不论你是留是走,有事吩咐我便好。”
二人是多年好友,姜博喻便省去推辞,坦然地收了。
左右她俩平级,徐锐家里又没有亲眷牵连到刑狱之中,算不上贿赂。
但有事吩咐……
到底两家站队不同,她不敢。
“行知,多谢。”
姜博喻垂下眼,郑重地道了谢。
多事之秋还肯冒险帮她,这份情感不论如何都极是珍贵。
“客气什么,”绕过转角,徐锐声音更低,“不过为何陛下早间不曾宣你?莫非是……”
莫非是要把她这个酷吏推出去转移视线,减轻朝局动荡?
姜博喻心里补全了后半句,想透露些什么给他定定心,可眼下尚未宣诏,难免会有变数。
思及此,她只好配合地轻叹一声:“自古大吏少有善终。”
“和易!”
徐锐停下脚步,低声喝骂:“不许胡言乱语!”
姜博喻笑着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
两人并肩走到开明殿前的长阶下,她忽然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