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瞄一眼站在栏前的闻悟,笑道:“公子,需要贱妾唤几位姐妹过来作陪么?”
兴民摇摇头,然后就想起随行的两名护卫,又吩咐道:“这里就不用了,你帮我备些酒食,好好招待门外的两位朋友就行。”
“好说,那贱妾就不叨扰了……”
“等等。”
忽然,兴民又叫住了她,“你还是留下吧,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老鸨一怔,接着脸上闪过一抹欣喜,连忙点头,“贱妾从命,请两位公子稍等片刻,贱妾先去安排酒食,去去就回。”
“嗯,去吧。”
兴民摆摆手。
哗——
突然,楼下一阵欢呼。
兴民扭头一看,却见主楼左侧垂下了一条大红的条幅,放出了今年栖仙楼文斗的题干上联,总共7字,‘栖仙楼有楼仙栖’。
闻悟撇撇嘴。
兴民走到他身边,笑道:“怎么样?试一试?”
闻悟摇摇头,望着下方开始争先迸发风骚的才子们,“专业的事情,还是让专业的人去做吧。”
“哈哈,有道理,不过试试也无伤大雅吧?嗯,栖仙楼有楼仙栖……,不太好对呀。”兴民摸摸下巴,饶有兴致地沉吟。
题不算难,不过考虑到要应景,想对好就不易了。闻悟没什么兴趣,反而对另一件事有些好奇,“当年你就是在这把你弟弟的腿打断了?”
“啊?你听到了呀?哈哈,不是这里,在下面。”兴民指指一楼的大厅,“应该就在那个位置吧?这边还是那边来着?好像是这边……”
“记得很清楚嘛。”
“哈哈,多少还记得一点。”
“值得吗?”闻悟的话锋一转。
“嗯?嗬,这个问题,可不好答。”兴民笑笑,看起来已经释然,“不过……,对我来说,只要问心无愧,那就没问题。”
“代价有点大呀。”闻悟揶揄道,“好歹把人带走嘛,现在不等于白忙活了?”
“想啥呢,就小女孩子,我能带去哪?”
“啊?”
闻悟一愣。
兴民朝下方来来往往忙碌着的跑堂的少年男女们颔首示意,“就那样的小孩……”顿了顿,他又‘呵’地笑了一下,表情有点复杂,“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兴朝那小子抓弄那孩子……,呵,想想,要是当时我没有出面,那小子应该也不会拿她怎么样,顶多就是受点委屈……,唉,也怪我当时贪杯上头,没忍住一时意气,结果闹得不可收拾。”
闻悟默然了。何止不可收拾,因为这件事,本就不讨朝野老派喜欢的兴民被多方诘难,最终连兴励都保不住,不得不将他遣离兴都,下放临海府。而过去几年,因为他不在兴都,太殿一脉被乘虚打击,权圈被迫压缩,这才导致二殿的势力迅速崛起。
“后悔吗?”
兴民扶住栏杆,自问一句,然后又自答道,“在临海府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还是不觉得后悔,因为我生来如此,就是看不惯老实人被欺负。尤其是我们,我们的权力本来就是天下人赋予的,不能拿着他们给我们的权力去欺负他们,这不公平。”
“这世道从未公平过。”
“我明白,但这不是我们滥用不公平的理由。”兴民指指下方的所有人,才子、戏子、艺女、商贾、官员、奴仆……,道:“有他们的供养,我们才能高高在上,如果我们用这份权力去欺压他们,跟那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畜生有什么区别?”
闻悟皱皱眉,“你想说什么?”
“哈哈,果然瞒不过你。”
兴民有点尴尬,不过神色不变,而是看着热闹的栖仙楼里的那些或纵情欢嬉,或强颜欢笑,或麻木不仁的众生相,“你问过我,我有什么想法……,嗬,不怕你笑话,其实很简单,我就是想要一个人人平等的世道……”他说着接下来的话,眼里有些炙热,还有憧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身份,没有地域之分,没有奴籍,没有佃户,没有高低姓氏,商贾自由,朝官清廉,天下太平,再无兵祸,这四海的百姓啊,人人能饱腹,无人有饥寒,居有其所,老少皆有所养,每个人都能得到养育教化,每个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必为活着而低头压腰,每个人都能活得,有尊严……”
闻悟沉默了。
兴民继续道:“我曾经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即使我被下放到临海府的时候,我也没有丧气过,甚至有点开心,因为我想我终于可以一展抱负……,可是,我很快就发现这并不容易,或者说,很难……,我用了几年的时间,才统一了整个临海府的户籍,让他们能够脱离对芜烬海的依赖,弃渔上岸。但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帮助他们,因为没人愿意放弃已经有的财富,哪怕只是一点点。我只好重新开始,带他们开荒垦田,铺路修桥,建立公塾,学习经商……,但每做一处,总会遇到阻碍,甚至引发争乱,我曾经引以为豪的改制,处处受阻,连临海府都走不出来,只能在那一亩三分地挣扎…...”
难怪新青府会倒戈。闻悟心里叹一声,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兴励钦点的文巡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几乎是明牌着改变阵营。但同时,他又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兴民的那些护卫为了他会如此的视死如归。两者的矛盾,何尝又不是阶层的矛盾?
兴民抓住栏杆,抬头眺望飘着雪的夜空,哈出一口白气,“我想了很久,也曾自我怀疑过,每天都在自问,我是不是错了?我试图向这个世上我认为最聪明的那些人求教,我父皇,庙若行济,母后,你老师……,但他们的答案几乎一模一样……”
“这个,应该没人能教你。”
“哈,还是你懂。”兴民一拍栏杆,回头看他,“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那会儿,你帮那个受伤的女人和孩子疗伤的时候说过的话吗?”
闻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摇摇头,“不记得了。”
兴民笑了笑,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还原了,“你说,如果天下能多个几百上千万读书人,哪能让那些半吊子的乡野郎中出来招摇撞骗?”
闻悟挑挑眉,表情不置可否。
兴民看着他,道:“当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放弃了那对母子的时候,你没有,你本可以不管的,还有在河谷里的时候,你从一开始就可以自己逃掉的吧?但你没有,你选择留下来,给活着的人找了一条活路…...,从那时候我就觉得,其实我们是一路人。我能够从你身上看见怜悯,对弱者的同情,对他们在绝境中的无助无法视而不见,不忍坐视不理……,我想,你完全能够理解我的追求。我知道有点唐突,对你来说也有点不公平,因为你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去处,但是,正如你愿意为了实现目标竭尽全力一样,我同样愿意为此付出所有,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也不会轻言放弃。”
停顿了好长一口气,兴民朝闻悟抬起手,神情严肃而诚恳,“闻悟,如果我以朋友的身份,正式邀请你留下来帮我,你愿意吗?”
闻悟一愣,与他对视,久久无言。
咚——
戏台上,铜钟敲响,意味着有人对出了下联,摘得头筹。‘砰砰——’,楼上烟花绽放,落花、彩带纷飞,欢喊声一片。
主楼里,灯影闪烁。
鸢彩衣稍稍挽袖,添了一杯热酒。
玄离却望向外面的烟火。
“你倒是坐得住。”
“路,总得自己选。”
“……”
鸢彩衣默然了。仙凡有别,若是志在修行,自然可以争取,但要是执意留在凡尘,纵有仙人指引,却也是难登仙路。
尤其是聪明人,一旦做出选择,最是坚定。
鸢彩衣瞟了玄离一眼,心里暗叹。比如,那人间大儒,庙若。
玄离叹了一口气,仰望天空。
不知何时,雪停了,月如弯钩。
在那极南的一方,有一颗泛红的星辰闪烁,在夜空中尤为显眼。那是帝王星,每当出现,便意味着人间新生了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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