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人烟罕至的地界，他终于走到了一圈被栅栏所遮掩，坐落着几栋茅草屋的平原。</p>
在那栅栏之外，有着一担又一担的草药，在罕见的太阳照耀下，泛着点点荧光。</p>
山参、苍耳、藤黄、枫香...</p>
一种又一种，经过了许久许久的实验，再结合古史曾经遗留下来的只言片语，最终可以救治世人，解瘟去疾的灵药灵材，在这里随处可见。</p>
那栅栏上，有着一道歪歪的牌匾。</p>
上面刻着‘医’字。</p>
老者名为长桑君。</p>
为诸子百家，医家的掌舵之人。</p>
魏国终年弥漫‘瘟’与‘疾’，凡民水生火热，苦不堪言。</p>
因此，医家的游学之士，从属之辈，大多都追随于长桑君，在这三晋之地，尤其是魏土，治病去疾，兼济苍生。</p>
长桑君，与门下的弟子们，在这片土地已经游走了太久太久。</p>
他们没有选择去稷下着书立传，因为属于‘医者’的道，就在这满目疮痍，把盏凄凉之内。</p>
那为苍生治病去疾的苦，才是医者修持根本的道。</p>
“为医者，必医术精湛，医道乃至精至微之事...”</p>
“为医者，必道德高尚，大医精诚，乃医家持身之本...”</p>
“为医者，亦不得瞻前顾后，自律吉凶，护惜身命，无论昼夜寒暑，饥渴疲劳，当一心赴救...”</p>
那几间茅草屋内。</p>
有朗朗读书守持之声，铿锵传出，自有神韵。</p>
那是医家编写的济世文章。</p>
通篇所述，不外乎便是何为‘医者’，何为‘医道’！</p>
待到听见那栅栏群外，有动静缓缓由远渐进。</p>
院落内，手握草药，身背药囊的布衣人士，皆是向外眺望而去。</p>
当他们看见了长桑君的模样，无不是面露吃惊之色。</p>
连带着那一遍又一遍，念诵着医家之本的文章，都随之声消渐停。</p>
紧随其后，足足数十位医家学士，从各处草屋走出。</p>
哪怕身着粗鄙之服，脚踏草履之鞋，可这些人的精神，却无不是饱含灵韵，眸有神光。</p>
他们都是以‘医’入道的修行者。</p>
也是只存于这个时代，才能诞生走出的修行之士。</p>
“先生，缘何至此？”</p>
有医家学士，踏前相问，语气大为诧异。</p>
此言，亦是这数十名医者，心中所想。</p>
长桑君每每出行，皆是为济世救民，免去一方魏土百姓受瘟而去。</p>
但这次，却一反常态，拖了尊无头尸首回来。</p>
待到最初的惊讶过后，有不少常年游走魏境的医家之士，便逐渐认出了眼前这尸首的身份。</p>
原因不是其他，正是因为他的模样，实在太过明显。</p>
他是...</p>
魏境仅有的寥寥几尊公侯之一，也是魏巫王的左膀右臂！</p>
无常侯！</p>
“无...无常侯！”</p>
“他，为何会被先生你拖着，他...”</p>
有医者口不择言，面上带着惊骇与些微恐惧。</p>
不为其他，只是因为这些魏境的神血后裔，强大已经深入了他们的骨髓。</p>
其留下的威势，哪怕只有些微一丝，都难以叫人生出反抗之心。</p>
但眼下，一尊古老的魏境公侯，竟然被人给活生生斩了！</p>
长桑君将其拖回...这是要施救吗？</p>
可是！</p>
虽说他们医家秉承着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的理念，但这些散发瘟与咒的魏境神血，却是那源头的罪魁祸首啊！</p>
似乎是看出了诸弟子，学士的想法。</p>
长桑君缓缓抬起左掌，看着这尊古老者的黑血，只是低声道：</p>
“他死了。”</p>
“我杀的。”</p>
老者抬眸，想起了此次出行，所见到的景。</p>
魏境的神血后裔，那些掌权的王侯公卿，已经不满足只散播些许瘟与疾了...</p>
在他们的口中，伟大仅次于巫王的无常侯。</p>
这一次亲自走出梁都，携带着他那暗沉的锁链，踏足到了魏土周边的每一个角落。</p>
他用属于巫王的术，在魏境几乎所有的凡民聚地，都布置了阵法。</p>
长桑君日夜精研医道，又常年与那些人布下的玩意儿打交道，所以他感应的非常清楚。</p>
若是叫这些东西布置完成。</p>
魏国的普通凡民，在那阵法运转产生的瘟疾内，起码得蒸发半数。</p>
以一国之民，行瘟疫祭祀之举，只为取悦那几千年都没有露面的所谓苦神君！</p>
何等鲜血淋漓的事实。</p>
以至于，叫常年逃避的长桑君，心头终于寒意上涌，是以拼死一搏，硬生生斩了这尊古老的公侯，并将他的尸首从这不远处拖回，以作研究。</p>
他很清楚，这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p>
但...</p>
作为医者。</p>
不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p>
还能称为医者么？</p>
所以，他第一次动手了。</p>
“魏境不日，就将大瘟弥漫，此次...”</p>
“想来是千年之内，最为严重的一次，或许到了最后，再伟岸的医者，也都救不回哪怕一人。”</p>
“你们，可向北往赵，去与你们的师兄扁鹊一道，换个地方体悟民心医道。”</p>
“也可往东而行，去往稷下。”</p>
“在那里...继续宣扬我医家之精，莫要让苍生之念，悬壶济世的名号，就此遗失！”</p>
老者侧头看着后面的尸首。</p>
他清楚。</p>
在之后的岁月。</p>
哪怕他的医术再是精湛，可生死人肉白骨。</p>
但恐怕...也挽救不了这片土地了。</p>
那般恐怖的瘟阵，与古老的祭祀花纹，又得一尊古老者亲自出马，摆明了，是千年未有的大阵仗。</p>
巫王与祭司...又岂能善罢甘休？</p>
可就算救不了。</p>
他也总得继续留在这里，试上一试。</p>
不然，何谈能做，苍生大医！</p>
此言一出，顿是议论纷纷，随后左侧有学生忍不住开口：</p>
“那...老师您呢？”</p>
对此，长桑君一声长叹：</p>
“我啊...”</p>
“我就不走了。”</p>
他转过身子，看着饱受瘟与疾环绕的土地，挺拔的身姿有些句偻，目光中罕见露出了迷茫：</p>
“这种世道，哪里不是一样？”</p>
“我既然怀有这份力量，想来，还是需要去做些什么的。”</p>
“毕竟螳臂当车，”</p>
“也总归是...当了啊...”</p>
...</p>
魏国北境，茫茫黑水上空。</p>
晋主与季秋，分立南北。</p>
如今赤红之发飘扬，双眸似含着火焰的晋氏之主，与不久之前，简直判若两人。</p>
重拾昔日旧容颜的他，想要将曾经背叛过他的人，一一处刑。</p>
对此，季秋并未多言，更没有反对。</p>
他只是在这离去之刻，望向了那道重获新生的人影，道出了分道扬镳前，最为郑重的一句话：</p>
“阁下此去，山高海阔。”</p>
“我当祝阁下斩魏巫王、灭赵武王、诛韩氏主，大仇得报，重新正名。”</p>
“但，”</p>
“希望阁下，莫要将无端战火，染在芸芸凡民身上。”</p>
“我知阁下继晋王位前，睥睨凡俗，从不与脚下的蝼蚁为伴，亦没有动手厮杀，只于战场之上和敌对神血杀伐见过血，是以这才送你机缘，叫你重获新生。”</p>
“正如你我拟定的契约一般。”</p>
“我辈于三晋之土的敌人，只有诸王与那些个古老者！”</p>
“若是阁下违约。”</p>
“季秋，定当前来讨教，并将我送予你的事物，一并收回！”</p>
说罢，白衣人拱手一礼。</p>
紧接着，便与那肩上不过方生神智的玄鸟一道，直过茫茫黑水，而往北境飞去。</p>
只余下踏着火焰的晋主，思索着季秋所言之语，继而不屑一笑：</p>
“孤从不把目光，投放在孤的脚下。”</p>
“无论是神血，还是凡民，皆是一样，没什么本质区别。”</p>
“季秋么...”</p>
“只要不阻拦孤斩王诛贼的大计，孤不会与任何人为难！”</p>
“这契约拟定，当无妨！”</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