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喃喃低语，眼中渐渐焕发出熠熠光芒，颔首道：“确实说得极好啊。”</p>
其实这件事，之前清和就已经跟皇帝汇报过了，只是皇帝重点关注着长生教谋逆作乱的事，忽略了这些细节。</p>
今晚皇帝心血来潮，捋着余闲在云州乃至无极山的非凡表现，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赞赏之色。</p>
余闲暗暗松了口气，他一度以为皇帝是要针对“盛世牛马、乱世草芥”这句，治他的诽谤罪。</p>
“你对天下百姓的这个评价，是很贴切到位，但你小子得庆幸，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朕，若是换了别的君王，一个谤君之罪是少不了的。”皇帝玩味一笑。</p>
余闲放下快子，拱手恭维道：“吾师傲梅公曾言，陛下是千古难得的圣明之君，当年登基前就曾开历史之先河，取消了谤君罪，鼓励群臣乃至百姓谏言。”</p>
天元皇帝确实很接地气，或许是年少时深刻体验过社会的黑暗，也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文化水平有限，因此他称帝之后，在杜隆的建议下广开言路，诚恳的听取群臣的谏言。</p>
“圣人石壁上有段话，与你这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皇帝缓缓道：“朕年轻时还不理解，觉得只要天下兴，百姓怎会继续挨苦呢？可直到朕执掌了这天下，朕才明白，老百姓一直都是过得苦的，无非是苦多苦少的问题。”</p>
“即便如朕，坐拥天下，每天也少不得被诸多麻烦事扰心。所以如海说得一点没错，众生皆苦，天道也只是视万物为刍狗，何曾将天下人视作真真正正的人呢。”</p>
余闲蓦然想起了自己前世QQ的中二签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p>
这个话题太深奥也太沉重，皇帝似乎不愿再添堵，转口道：“说到谏言之事，曾有人建议朕收紧言路，说是天下刚一统不久，许多亡国的后代余孽们仍然对朕不服气，若是广开言路，这些余孽们恐将借题发挥、惑乱人心，进而打击到朕的威严。因此就建议朕对诽谤君王社稷的，施以酷刑重罪。”</p>
顿了顿，皇帝笑问道：“你猜此人是谁？”</p>
余闲其实猜到了，但嘴上还得装湖涂。</p>
结果皇帝一瞪眼，道：“你小子再跟朕打马虎眼，那朕可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了。”</p>
余闲只得小心翼翼的道：“是十七皇子？”</p>
“不错，你倒是对十七看得透彻。”皇帝反而恢复了笑颜。</p>
这不明摆着嘛。</p>
纵观能影响皇帝的那一小撮人里，太子仁厚，杜隆开明，如海慈悲，也就鸿王最具独裁者的腹黑属性。</p>
“十七是诸多皇子里最聪明的那个，不管是权谋还是驭人，都十分老辣精湛，但凡和鸿王交际过的大先生，无不给予上佳评价。”皇帝说到这的时候，一挥手，将太监和侍卫统统屏退了出去。</p>
等房门关好，皇帝忽然反问余闲：“当年改立储君之事，你应该听闻过了吧？”</p>
余闲的心里一咯噔。</p>
这个事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但涉及政治正确，却是坚决不能随便接茬的。</p>
皇帝也没指望余闲回答，继续道：“当年有人几次向朕给渝王美言，夸他骁勇刚毅，颇似朕的风范。朕知道这些人收了渝王的好处，但没有揭破，而是任由谣言发酵，以至于闹到后面，两派人马在朝堂上激烈争辩。”</p>
“朕冷眼旁观，由着他们闹，很多人都以为朕是真的属意渝王，因此态度含湖。但其实一帮人全被朕骗了，朕只是想利用渝王试探一下群臣的反应。”</p>
说到这，皇帝就适时打住了，似笑非笑的看着余闲道：“你能看出这里头的玄机吗？”</p>
余闲能看透，却不能说。</p>
很明显，当时和太子争继承权的热门人选渝王，充其量只是皇帝的棋子。</p>
皇帝应该有过改立储君的念头，只是他真正属意的，应该是鸿王！</p>
从头到尾，皇帝都没看重过渝王，渝王居功自傲、嗜杀成性，留着这么一个军功彪炳的王爷，等皇帝嗝屁之后，渝王必然会对新君构成威胁。</p>
皇帝对这些脉络自然看得透彻，但又不好直接下狠手，于是，皇帝想出了一石二鸟之计。</p>
一边任由谣言传播，利用渝王试探群臣对于改立储君的态度，一边等试探结束后，以此为借口把渝王踢出政治核心圈。</p>
只是渝王后面干得实在太过分了，最终被贬为庶人终身圈禁。</p>
“很多人都觉得朕不喜太子，其实说对了一半。”皇帝一脸坦然，主动的自揭秘密：“太子仁厚，是弊也是利，这天下经过近百年的混乱，百姓需要一个仁德之君休养生息。但太子有一个问题，却一直困扰着朕，那便是太子的身体……”</p>
余闲默思了一下，很快了然。</p>
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选择接班人，感性是万万使不得。</p>
必须得理性。</p>
以前，余闲怀疑皇帝不喜欢太子的原因是皇帝的颜控属性，加上太子性格软弱仁厚，怕是难以压住各方面的势力。</p>
但那天见证皇帝让太子献策该如何压制云州乱局、以及太子刚柔并济的心智手段，这个推测又被推翻了。</p>
现在皇帝主动吐露心思，余闲才确定，皇帝改立储君的最大原因，是怕太子不长命！</p>
接班人不长命，是一个很可怕的弊端！</p>
前世的历朝历代，很多皇权旁落的原因，就是君王短命。</p>
汉朝晚期的那些短命皇帝就不说了，就说三国时的魏国，曹操、曹丕和曹睿，无不是一代枭雄。</p>
偏偏曹丕和曹睿都太短命了，硬生生的被如王八一样长寿的司马懿给熬死了，进而给了司马家族篡权夺位的机会。</p>
而现在，大景的江山仍旧不稳定，从圣京到地方，乃至周边地区仍是暗流涌动，若是下一代接班人没多久就嗝屁了，后果将会细思极恐！</p>
而太子……说实话，余闲光是目测，就觉得太子活不久。</p>
他都能看出来，更何况皇帝以及那些大修行者呢？</p>
皇帝没有把太子短命的情况说得太透彻，继续道：“朕的接班人，必须得活得久一些，这也是朕几次动摇的缘故。可是，朕又没办法换了太子，所以只能请杨吉他们悉心教导皇太孙，希望皇太孙将来也能成为一代雄主。”</p>
这是看太子短命，于是想拿皇太孙做双保险了。</p>
但想到皇太孙那游手好闲的懒散作风，余闲觉得皇帝的愿景怕是得打一个问号。</p>
“无缺，当初让你给太孙做伴读，朕只是希望你爹他们能更支持太子一脉，对你的期许说实话没多少。但现在，朕发现自己看走眼了。”皇帝忽的会心一笑，看向余闲的目光，藏着几分嘉许：“你很好，心智手段以及运气，每样都是拔尖的，你对世间万象的见解，也堪比圣人，如海说你将来能成为国之栋梁，所言非虚。”</p>
余闲听到皇帝的评价，却捏了把汗。</p>
根据反向PUA的套路，这么狠夸一个人，接下来肯定要有所图谋！</p>
“如海还说你有成为福主的迹象，福主是什么，想必无须朕解释了。”皇帝悠悠道：“朕当年也被圣人认定是福主，征伐越多，福缘越多，朕知道，这些福缘都是从命丧朕手的人身上夺来的。但很可惜，太子和皇太孙都没有成为福主的宿命。”</p>
“但朕必须得给太子一家多留一些班底，尤其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所以，无缺，朕有意让你重走朕的老路，通过杀伐，尽可能的吞噬这世间的福缘，待你修行大成，有朝一日，好好辅左太子和太孙，可否？”</p>
余闲看着碗里还剩一半的干炒鲍鱼，顿时就不香了。</p>
皇帝这是要把自己当蛊虫一样喂养炼制？</p>
甘霖娘咧！</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