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让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殿门。在百官的注视下,有三人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一个是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少年,一个是抱着一个陈旧木制牌位,衣裳素白的妇人,一个是面色肃然,眉心有两道深深刻痕的中年人。
百官之中,突然有倒吸冷气的声音出现,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这不是应天书院的严霜明吗?”
“他旁边的那个,是他唯一的徒弟洛惊鸿啊!”
“这到底是唱的哪出大戏?”
......
在略带嘈杂的声音中,三人走到大殿的正中间俯身跪下行礼。
燕焜昱心间重重一跳,失控的不安感骤然上涌。
“你们三人,都是赵氏遗孤?”
“禀陛下———”三人中的少年,也就是洛惊鸿出声道,“草民是赵氏遗孤,于十几年前的赵氏贪污案中侥幸脱身。”
“当年事发,你不过是几岁的稚童,能记得些什么?”燕焜昱居高临下道,“更何况,赵氏贪污案物证俱在,绝无半点虚假!”
“赵氏贪污案确实为真,我并非为翻案而来———”洛惊鸿叩首在地,他几日前才从他娘口中得知他身上所背负着的血海深仇,才知他爹并非病死,而是被冤杀,他一字一句,仿若泣血,“赵氏犯案之人死有余辜,此次御前申冤,是为赵氏无辜的四十八条人命,来向圣上请求一个公道!”
他叩首毕,将置于一旁的物证托起,举过头顶,那一叠纸有新有旧,时光在上面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燕焜昱面沉如水:“拿上来。”
曹总管忙不迭地去取了那厚厚的一叠物证。在他检查物证里是否有什么危险品时,燕焜昱的目光转到其余两人身上:“你们依次说。”
那抱着牌位的妇人叩首道:“民妇为赵氏赵峻之妻。”
严霜明道:“草民为赵氏赵峻之友。”
燕焜昱眯了眯眼睛:“严霜明......我记得你是应天书院的夫子,在燕京中也有些薄名。你应该知晓,若是那些物证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他们便会被定性为逃脱的赵氏余孽,你也会被作为同党投入大牢,顷刻之间便是身败名裂。”
严霜明面色不变,“草民知晓。”
他知道这是一条多么危险的路,天时地利人和,一旦有一点不对,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不娶妻不生子,在他父母都去世后,他已是孑然一身。就算不幸真的到来,也不会牵连到他人身上。
曹总管将检查完的物证呈到了燕焜昱的案头,燕焜昱从第一张看起,越看面色便越是难看———因为那物证上的一桩桩一件件逻辑严谨,条理清晰,不用看完他便知道,只要按物证上所写的求证,就能证明赵氏贪污案与那四十八条人命毫无关系!
那四十八人是从赵氏嫡脉中分出去的一支脉,虽说也属于赵氏宗族,但当时分家之时闹得极不愉快,两边多年都没有往来,只是名字还挂在赵氏族谱上罢了。当年赵氏贪污案事发,赵氏嫡枝胡乱攀咬,燕王疑心病甚重,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便将这一支脉也投入了大牢问斩。
贪污不同于谋逆那般牵连甚广,未参与且毫不知情的人,无论从情理还是法理,都不应获罪!
可......燕焜昱迟疑,当年下令抓人的燕王,如今已经死了,燕国本就有死者为大的风俗,更别提燕王还是他的父皇,如果要替着四十八条已逝的人命洗脱冤屈,就势必要下诏证明燕王当年是错的,以子忤父,是大不孝。
燕焜昱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死去之人又不可能复生,倒不如补偿活人......
一念及此,燕焜昱将目光转向仍旧跪在地上的洛惊鸿:“你呈上来的物证我已经看完了,当年确实是有些疏漏,可事已发生,无可转圜,不如我赠你一场锦绣前程,倒也能慰藉他们在天之灵。”
洛惊鸿牙关里几乎要咬出血来,四十八条人命,在这新燕王的口中,就是“有些疏漏”?无辜之人的性命,竟还比不过他的些许颜面吗?这样的人,为何能为君!如何能为君!
“咚!”
洛惊鸿的额头重新触到坚硬的地面:“草民不要锦绣前程,草民只想要一个公道!”
他知道他这样一说便会恶了新燕王,便会完全断绝了他为官的路,他多年的努力和苦读,一朝全化为梦幻泡影......但他不后悔!
他前几十年,从不知晓身上所背负的沉重仇恨,他的娘亲,他的老师......都为他承受了太多,现在,也到了他该肩负起责任的时候了!
洛惊鸿这般断然拒绝,让燕焜昱心间生怒,他将不悦的目光转向严霜明:“年轻气盛未免思虑不周,当老师的可要好好劝劝。”
严霜明一贯严肃的脸上露出些浅浅的笑意:“陛下,草民没什么好劝的。”
这师徒二人简直如出一辙的固执!
“陛下———”从洛惊鸿他们三人进门后,就一直立在一旁的宋兰亭忽然开口,“可是对物证还有什么疑虑?”
燕焜昱忽然觉得恼怒至极:“宋司徒!”
他刚刚亲封的正一品大员,竟然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简直荒唐!
宋兰亭对他的目光不闪不避,他微微扬起头,雪青色的官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他又重复了一遍:
“陛下可是对物证还有什么疑虑?”
逼迫之意,昭然若揭。
“那些物证有些过于陈旧,恐有字迹模糊的地方。”宋兰亭道,“臣可以为陛下复述一遍......”
他清雅的声音在大殿内徐徐响起:“赵氏贪污案,起于元寿二十三年春......”
宋兰亭的记忆力极好,与物证上的供词几乎一字不差。随着他越说越多,燕焜昱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
“够了!”他怒道。
宋兰亭止住了话头,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气:
“陛下,君主犯错,比黎庶犯错更可怕。先帝既有大错,便应昭告天下。”
他拱手行礼:“请陛下重审赵氏之案。”
洛惊鸿也是再度咬牙叩首:“请陛下重审赵氏之案!”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自宋兰亭身后,一个个臣子出列,跪下,连成一片的附和之声,让燕焜昱有种孤立无援的错觉。
严格来说,这是燕焜昱自登位以来,第一次之间与臣子交锋,他应该不择手段奠定主强臣弱之局,但———那跪了一地的臣子,那叩头之人的决心,整个庙堂之上,只有寥寥几人还站着。
众意涛涛如水,再无更改的余地。
燕焜昱闭了闭眼睛,虚弱地吐出一句话:
“准......诸卿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