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焜昱在重审赵氏案上退了步,底线便溃败到一退再退,轻而易举便丢掉了任命主审官员的权利。
因为早有准备的缘故,只五天,审查此案的官员便拿出了一份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卷宗。这也意味着,燕焜昱必须替先帝下一份罪己诏,向天下昭告他曾经失德的行为。
长年殿里,燕焜昱放下手中完全挑不出错的卷宗,愤怒地一拍桌面:“宋司徒!”
宋兰亭站在离他稍远的位置,闻言微微抬眸:“陛下有事?”
“你知不知道这份卷宗若是定性,我燕国皇室颜面何存!”
“我并不认为陛下会颜面扫地。”宋兰亭道,“相反,天子敢于向百姓坦率承认自己的过失,是有担当作为的明君之相。”
“明君之相?”燕焜昱冷笑一声,“这般举动无异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黎庶的思想是最容易引导,也是最难引导的,操作过程中一旦出现失误,便极难翻身了。
宋兰亭沉默了一瞬,前段时间临时修改计划时,他心里对燕焜昱还抱着些许微末的希望,燕王虽说狠毒,但也是有几分手腕的,燕焜昱作为长子,也接受过数年的准太子教育。但......宋兰亭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五日前朝堂上的那一番对峙,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了,什么叫朽木不可雕。
“宋司徒,五日前你携百官在朝堂之上威逼我,声势煊赫犹如当年之郑氏。”燕焜昱勉力压下眸中的怒气,“但你别忘了,那么多官员之所以跟随你,只是因为你恰巧与他们利益一致罢了,同领录尚书事,不代表你就成真的成了百官中的执牛耳者!”
在燕焜昱看不到的角度,宋兰亭眼里失望的神色更加明显。他知晓燕焜昱并非明君,但这目光短浅的程度......也着实超乎了他的预料。
这样的人即使只是短暂地坐上燕国的王位,对燕国百姓来说,也是祸非福。
计划......要再快一些了。
从长年殿出来,离开燕王宫后,宋兰亭被人拦住了去路,他的目光落在拦人袖口上那处隐蔽的家徽之上,心下了然。
“宋司徒。”那人对着他行了一礼,“主上请您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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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兰亭跟着那拦他的人,走到一处隐蔽的小巷里,推开了一座二进宅子的大门。他脚步不停,一直走向后院———这座宅邸的后院已经被改造过了,布置的有些像氏族的宗祠。
院子里站着数名须发皆白的老人,这些老人中有一人最先注意到了他的身影,他点了点手中的拐杖:“宋司徒。”
宋兰亭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划过:“各位寻我可有要事?若非紧要事务,请恕在下公务繁忙,不能相陪。”
刚刚和他搭话的老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宋兰亭在原地站了片刻,见无人再出声,便转身就走。
身后拐杖重重触地:“站住!谁允许你这样目无尊长!”
“这位老人家,我们虽说同姓,但我却不是宋氏族人。”宋兰亭停步却没有回头,“您与我非亲非故,却说我目无尊长,倒是有些奇怪。”
“奇怪?”那老人厉声道,“宋燃犀,你以为没有我们宋氏的帮助,你能坐稳司徒之位?”
宋兰亭垂下眼睫:“司徒之位,与宋氏有何干系?”
“十几年不回家,性子倒是变了不少,还会和长辈顶嘴了!”那与他说话的老人扬起拐杖,就要像小时候一样让他受上几棍惩罚,但却被宋兰亭轻飘飘地让开。
“您非我长辈,倒是没有管教我的资格。”宋兰亭抬眼看那比记忆里更加苍老的人,大量的记忆在他心间翻腾,可他的语气依旧是从容的、淡然的,好像在说什么与他自己不相干的事,“您怕是将我错认成了十几年前夭折的宋燃犀吧。”
“夭折?”那老者冷哼一声,“你当真确定是夭折?”
“人死不能复生。”宋兰亭向院子外慢慢走,“您怎么能指望已经死了十几年的人,重新回来呢?”
看着他的背影,老者眯了眯眼睛,神色愈发冷漠:“今天踏出这扇门后,你就与宋氏再无瓜葛!”
“......瓜葛?”宋兰亭低低地笑了一声,“本就毫不相干,谈何瓜葛。”
他没有再停顿,也没有回头,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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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低矮的土包前,严霜明向已经将姓氏改回赵姓的赵惊鸿招了招手:“惊鸿,过来。”
赵惊鸿走到他旁边,被严霜明往手里塞了一碗酒。
赵惊鸿:“......?”
他迟疑道:“老师?”
严霜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里埋着的......也算你的世伯。当年我们三人为好友,如今......倒只剩我一人还在世间了。”
严霜明的目光从那块无字的墓碑上一晃而过,神色渐渐复杂:“你敬他一碗酒吧!”
赵惊鸿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祭祀亡人的礼节,恭恭敬敬地斟了一碗酒,浇到了那方墓碑下。
在他敬完酒后,严霜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回书院好好陪陪你娘,十几年的大仇一朝得报,大喜大悲恐对身体有碍。”
赵惊鸿追问:“那老师您呢?”
严霜明素来严肃的眉宇间露出些怅然的意味:“......我再呆一会儿。”
等赵惊鸿走远后,严霜明才重新将目光转回来,他凝视那方不能刻字的墓碑,叹道:
“阿敬,没想到当年一别,再收到你消息的时候,竟是死讯......刚刚给你敬酒的孩子,便是赵兄的遗孤,如今赵氏的冤案已平,你在九泉之下,也该安息了。”
当年抓捕逃亡之时,赵峻将逃生的机会让给了齐敬,自己则被抓回狱中冤杀而死,齐敬数次死里逃生后,又想方设法救下了赵峻的妻子和儿子,然后几经辗转,将人托付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