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岚久久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座凝固的玉雕。
无定河支流的河水依旧奔腾着,水花拍打着岸边的泥土和石头,裹挟着泥沙流向远方,只是这一次的泥沙里混入了大量的殷红,但很快便被流水冲散,融入河中,再无痕迹。
———那是从萧煦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星光满天,流水淙淙,落木萧萧,本该是一幅晚秋时的闲适场景,但浓郁的血腥味和满地的狼藉,却硬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深秋的夜晚是很寒凉的,扶岚一直站在原地,似乎在这里生了根。夜风带走了他的体温,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晃动一下,右手死死地捂住额头,握在弓箭上未放开的左手手背上,爆出了狰狞可怖的青筋,整柄弓都发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咚———”
伴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扶岚连人带弓摔倒在地,他的眼睫迟钝地眨了眨,眼前再次浮现出他所熟悉的、模糊而昏花的色块———他又进入了接近于半失明的状态。这种状态出现的同时,他头上的疼痛也明显加剧,仿佛是有人持着一柄锤子,正从他的太阳穴位置开凿,要将他整个人凿穿似的。因疼痛而泛起的冷汗顷刻间便湿透了他的衣衫,汗水划过他的眉骨、鼻梁、下颌,然后顺着修长的脖颈,隐入层叠的衣衫之中。
疼痛促使着他将唇咬得鲜血淋漓,但他蒙着灰翳的琥珀色眼睛却一如既往的冷漠。待疼痛过去之后,他用弓支撑着自己,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拖着略带沉重的脚步,扶岚走到了岸边,他的一切感官都在疼痛之中变得迟钝,他在河边站了好几息,才缓慢地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咔———”
岸边足有膝盖高的石头在内力的吞吐之下一分为二,扶岚按着其中一半的石头,再次放出内力,石头裂出了将近一指宽的石片,靠近手掌的地方厚,越往前越薄。
他拎着削好的简易石刀,找了一个地方,开始用石刀撅起地上的泥土来。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内力早就在削石头的时候消耗殆尽,他现在就是凭借着惊人的意志来驱使着孱弱不堪的身体行动。从繁星满天到晨光初现,扶岚终于挖好了他想要的坑,他松开手,任凭那枚沾满了他鲜血的石片坠到地上。
萧煦的尸身早已僵硬冷却,俊秀的脸上有一种暗淡的、逝去之人特有的灰色。扶岚握住射入他胸口的那只断喉箭,将它从萧煦的心口带离———
箭身上穿着一只沾了血的紫锦囊。
紫锦囊被箭射穿,里面的东西漏了出来,是一缕黑色的发丝,因为扶岚的动作,那缕黑发有一部分留在了萧煦的心口,和那些血肉纠缠在一起,再不分开。
他当初射出的那一箭力道极大,拔出也极其耗费气力,扶岚拔出箭后,他刚刚稳定了一点的情况又开始加剧,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小时,扶岚终于从那种痛到骨髓里的状况中解脱,他一贯稳定的手慢慢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纸包,小纸包里包着一枚被压扁的褐色药丸,扶岚盯着那枚药丸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它吃了进去。
伴随着更加汹涌的疼痛,他眼前的模糊感渐渐消退,事物只在他眼里蒙上了一层轻纱,内力在已经使用到干涸的经脉中出现,沿着往常的运行轨迹重新流转。
扶岚搬起萧煦的尸身,放入了那个坑里。
除羌国外,其余六国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人死后若是不能入土为安,便一辈子都不能再入轮回,只能在世间飘荡,最后消散于天地间。
药力的作用发挥到极致的时候,发黑的血从扶岚唇边流下,可他却全然不在意,只是掩埋了萧煦的尸体。
在处理那片染血的草地和散落的箭支时,扶岚目光落在了那只穿着紫锦囊的箭上。
他将那只紫锦囊从箭上取下来,虽说破了一个洞,但仍然能看到那锦囊之上花纹精美,仿佛刺绣主人的情意,都寄托在了这只小小的锦囊里。
他垂眸盯了一会儿,最终在掩埋萧煦尸身的地方挖了一个小坑,将这枚锦囊一同埋了进去。
处理好一切后,他在河边蹲下身,将鲜血淋漓的双手浸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河水在他的指缝间流动,将血迹与污脏都一并带走。他的手生得好看,即使处处是被河水泡得发白的伤口。
“......快了。”他的手从河水中抽出后,伤口又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血渐渐染红了他的双手,看着便有些可怖,但他面上漠然的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
*
离无定河有些距离的山脚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村里人靠山吃山,因为山势险峻,只能勉强糊个温饱。在这个村庄里,天还没大亮,就有一个孩子背着小背篓悄悄进山了。
那个孩子穿着一身便于在山林中穿梭的衣服,袖口用细麻绳紧紧绑着,脚下草鞋的鞋底也被加固了一遍。
她爹在数月前采药时从山崖上摔了下去,她娘得知消息后整日恍恍惚惚,好不容易在同村的帮助下将她爹安葬,她娘却又在几日前一脚踩空摔破了头,从山外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只说想要恢复得好不留病根,就要用好药材好生调养,可这段时日她家一片混乱,银钱所剩无几,别说买药材的钱了,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们的米粮钱都捉襟见肘。
前日她娘的最后一副药反复熬煮之后连药味都快没了,眼见着病情就开始恶化,她年纪小又没有来钱的法子,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哭成一团,比她大一点的弟弟和妹妹甚至在和她商量,要不要将他们俩卖了去换药钱。
她将他们俩狠狠地骂了一顿,严令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她昨日翻来覆去一整夜都没睡着,看着窗外的莽莽青山,脑海里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她爹每次采药回来后,都会教他们认识药材,哪些药材值钱,哪些药材不值钱,每种药草有什么习性,要怎么炮制......都有所讲解。
她爹采回来的药材她基本都认识,只是她年纪小,她爹从来不带她上山。
如果......如果......她能从山上采下来一只山参,不拘百年,只要十年或是二十年的,那看病的钱和买粮食的钱就够了。
抱着这样孤注一掷的念头,她天不亮便起来了,将稍大些的弟和妹妹喊醒,嘱咐他们照看家里并瞒着生病的娘后,她就背着背篓来到了山脚下。
因为山里看不见的时候危险多,所以她硬是捱到了天亮,才踏入了进山的路。她一路上小心谨慎,没遇到老人们与常在山里打猎的人所说的熊瞎子和野狼,倒是看到了一只山鸡和几只野兔。因为她人小速度不快,所以撵不上,它们窜到了那些没人走过的危险地区后,她更是不敢轻易尝试。
但就这样走到了日头正中,除了一个铜板能买几大把和两三株能卖一个铜板的便宜药草外,她再也没看到其他能卖钱的东西。
她焦躁地叹了一口气,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一筒装在竹筒里的水,咕噜噜喝了半筒,又从背篓的最下面掏出一个半个巴掌大掺了大量谷壳的饼子,掰下一半小口小口地嚼起来,这样可以让他的胃饿得没那么厉害。
就在她半块面饼吃完的时候,她听到茂密的林子里传来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踩在树枯枝败叶上的响声。
有点像是她刚刚没撵到的兔子发出的声音。
她小心地站起身,将放在面前的柴刀轻轻地捡到手里,然后蹑手蹑脚的朝着声源的地方去。她走的这条路是村里人经常走的,一般不会遇上危险,这才是她敢这么大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