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来为外公料理后事,然后把外婆安排到本地的养老院,很快就要回美国。
韩麦遗憾地点了点头,却也很洒脱,只是临走前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低声道:“哥们,你……节哀顺变。”
原来他都知道。
李宇荣突然有些后悔,他应该留一下他的号码,可是那个人已经走远了。
下了飞机,李宇荣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房子里。
熟悉的楼梯,熟悉的涂鸦,熟悉的大门……一切都是旧时模样,只是浸满了时光的痕迹。
他没有带钥匙,敲门没有人应,负责照顾外婆的阿姨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好蹲下来,移开门口的花盆,一把磨损了的旧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和从前一样。
旧门被推开,粉尘在狭小的客厅里上下翻飞,他踩着吱吱作响的旧地板,来到了外婆的卧室前。
门开着,窗帘却合拢着,只有一束阳光穿过窗帘之间的缝隙照亮了这个房间,落在已经斑驳了脱落的墙纸上,照亮了他童年时随手留下的涂鸦痕迹。
浓郁的檀香味传来,佛龛里的录音机机械地唱着佛经,外婆就坐在阳台的躺椅上,静静地睡着了。
这一幕的画面和记忆里外婆在宿舍楼等他下课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宛如昨日重现。他从来也不知道,那个在夕阳里等待着他下课放学的身影,原来烙印得这样深刻,这样清晰。
一切明明和从前一样,却又和从前不一样。
李宇荣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房子已经老去了,因为住在房子里的人老去了。
外婆苍老的脸上脸已经布满了数不清的皱纹,她成天睡意昏沉,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永远闭上眼。
可是在李宇荣回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开已经模糊不清的眼睛。
他们的视线在这个装满了回忆的房子里交织在了一起。
刹那间,光阴回转,岁月倾覆。
外婆咧开了嘴笑了,喃喃地说道:“师师,你回来了。”
她老了,病了,已经认不得人了,也不再有多少时间了,万幸,那道贯穿她后半生的名叫生离死别的伤口最终被疾病和时光抹平,她终于忘记了失去女儿的悲痛欲绝,全身心地为女儿的归来喜悦。
这一刻的悲伤,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一刹那就能击溃一个人。
李宇荣潸然泪下。
他们一个失去了母亲,一个失去了女儿,他们都责怪自己,也责怪对方,这份怨恨与责怪,是因为他们深爱着死去的那个她。
他们一个缔造了她的生命,一个延续了她的生命,名叫亲情的东西将他们维系在了一起,在这间老屋里相依为命。
这份感情,将他带回了他曾经千万次想要逃离的地方。
泪流满面的李宇荣丢下行李,一步步朝着外婆走去,外婆温柔又期盼地看着他,看着他向她走来。
李宇荣缓缓跪倒在了她的面前,握住了她枯树一般消瘦却依旧温暖的手,就好像童年里外婆无数次牵起他的小手。
他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强壮,即将展翅高飞,可是抚养他的人却越来越瘦小,越来越虚弱,即将告别人世。
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就快要失去她了,失去陪伴他长大的最后一个亲人。
李宇荣埋首在她的膝头上,为了这场他不可以承受的死亡放声大哭。
他哭得是如此伤心,惊飞了停在窗外的鸽子,他无知无觉,只是沉浸在这一份愧怍的悲痛中,嚎啕地用眼泪倾诉自己的舍不得。
外婆抚摸着他湿润的脸庞,呢喃地说道:“师师不要哭。”
李宇荣使劲擦着自己的眼泪,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去擦,更多的眼泪都会从他的眼眶中滚落。
外婆帮他擦眼泪,傻傻地问道:“你为什么把头发剪得这样短,像是男孩子一样。”
李宇荣哽咽着说道:“很快就会留长了。”
他无法告诉她,她的女儿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她已经为这个事实痛苦了太久太久,如果谎言能让她快乐一点,他情愿在她有生之年,都为她编织一个美梦。
外婆抚摸着他短短的头发,喃喃地说道:“师师,你别走了好不好?妈妈舍不得你。”
——荣荣,你别走了好不好?外婆舍不得你。
四年前的他是有多冷漠,才可以轻描淡写地谎称自己会回来?
心脏好像被愧疚捅穿了一个洞,那样冰冷,那样刺痛。
“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李宇荣哭得浑身发抖,他恨不得回到四年前,一巴掌扇在从前自己的脸上,撕了那份通知书。
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们相依为命,可她已经天不假年。
所以他不想再远行。
未来他还有很多时光,去追逐他的梦想。
可是现在,他要陪着她,度过她人生中最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