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看过去,一个个看起来都像是绝世好官,又一个个都有把柄。
若是父亲母亲在,他们会怎么教我?
他凝神深思,殿外传来通报声。
“宣,首辅白睦序觐见。”
五十六岁的老首辅步履沉稳,行礼时声音洪朗从容。
“臣叩见圣上。”
再抬头时,露出一副干瘦焦黄的面孔来。
白睦序并无忠臣或奸臣的长相,嘴角右下方长了颗带毛的痦子,周身散着高品官员都有的威严气度,但双目平和,鼻短且窄。
柳承炎定神看着他的样子。
就是这个人,把自己从千百世子藩王里挑出来,直接选到了新皇的位置上。
他理应客气谢礼,但从未开过这个口。
“赐座。”
陈毫快速搬了绣墩来,但白首辅仍是在阶下坐着,始终得仰视这个少年人。
柳承炎并不寒暄,只简短道:“前朝的碧血案,首辅可有听闻?”
“当时震动京城,微臣自然清楚。”
“那就讲一遍给朕听听。”
白睦序并无抗拒的意思,反倒是含了笑,问道:“陛下想听大理寺卿的说法,还是臣这里的记忆?”
柳承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皱眉道:“逐一说来。”
这桩案子依着朝廷办案程序,自然是记录在册。
在大理寺卿的审理里,有多个口供证供,查出来这洪晏栏是个讼棍般的混子,挟着言官的身份多次欺诈恐吓其他官员讨封口费和酒钱。虽自辩是忠于朝廷,青眼看世,不过是通篇胡扯罢了。
“后来大理寺卿再提到这件事,都笑说哪里是口吐碧血,分明是鲍肚熊掌吃得太多,最后被打得呕出胆汁来罢了。”
谈论之际,柳承炎仍在观察这个人。
他看不出他的破绽。
锦衣卫已经彻夜查过白睦序的金钱往来田产家业,一派清白干净,连长子娶亲时都呈礼简单,最值钱的不过一对白玉如意。
可言官弹劾他的折子昨天就递了上来。
“照首辅的记忆,又是一回什么样的事?”
“一回糊涂案。”白睦序心平气和道:“被子还没查清做工源头,因着这言官暴毙地仓促,便连同字画一同被大理寺烧了个干净。”
“烧了?”柳承炎起了怒意:“牵扯关系都没查个干净,就全都给烧了?当真糊涂!”
“第二年大理寺卿称年老事高,乞骸骨就此还乡。”
白睦序再提到这案子时,眼中也有冷意,想来也不赞同这番做法。
前朝圣上并不关心一个言官的死活清白,旁人也是看完热闹便各自散了,碧血案到最后成了个茶余饭后的闲谈,但之后也无人再击鼓鸣冤,想要为他翻案。
柳承炎在乾清宫里住了半年,盖的是龙纹金丝棉被。
这桩诡奇的案子,让他联想幼时在《世说新语》里看到的一篇故事。
魏晋时期,富豪们穷凶极奢,以人乳喂猪,用麦芽糖和米饭擦锅,斗富时有使不完的手段。
王恺作为皇帝亲舅舅,曾被赏了二尺高的珊瑚树,特意摆出来显摆,却被石崇敲了个粉碎。
没等王恺发怒,石崇叫手下把家中所有珊瑚树全都拿出来,“有三尺、四尺,条于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
到底谁是首富,本身并不主要。
珊瑚树也好,人乳猪也好,图的是权势本身。
金蚕被……恐怕是某些人弄权的一个幌子。
他屏退大臣,叫来织造局的管事,让程潮把大致外形复述了一遍。
“复造这样的被子,要几两黄金?”
管事听得汗颜,战战兢兢道:“天蚕丝还未到时候……”
“不用,普通蚕丝就可以,次品也没关系。”
“至少也需要四两黄金,融化以后再炼作金线,一根根地织进去。”
“等一下,”程潮突然听出来什么不对:“那按着这个做法,把被子烧个干净,金线便会又融在一起,变回黄金元宝?”
管事思忖道:“大概是可以的,虽然会掺些枯黑的杂质,但多冶炼几回,也就纯了。”
柳承炎抚掌而笑:“原来算计在这里。”
“你去领十五两黄金,依着程潮的说法织进被子里,中间图案并不用管,露个边角一模一样便可以。”
管事细细算了时间,惶恐道:“大约要一个月的时间,这金线实在衿贵……”
“无妨。”
他要把这被子再拿出来,摸透某些人的底细。
碧血也好,胆汁也罢。
一月之后,妖魔鬼邪都会现出原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