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这几个孩子,今天在这吗?”
孔嬷嬷探头往那些孩子里看过去,摇一摇头。
“竹苓青蒿应是在后殿里帮忙刻印版,杞子估计是跟着老公公舍粥去了。”
“叫他们过来。”柳承炎慢条斯理道:“朕今日亲耳听听。”
话音未落,两个小太监快步出去找人,陈毫伺候着捧了热茶来,伴着皇帝在廊下等着。
医官这辈子没见过皇帝,吓得躲在院判后头不敢说话,生怕等会小孩儿背不出来自己也得挨板子。
六个面黄肌瘦的幼童终于凑了整,行礼时衣服被风吹得直晃。
都是灾民留下的孤儿,从前连白米粥都没有喝过,便是和鹭洲城里游乐捉蝶的白胖小孩也截然不同。
柳承炎本来知道他们会干瘦枯槁,但没想到竟然是这副皮挂骨上的破败样子。
医署里给的官服料子都是棉布,常人穿着只觉得贴肤暖和,挂在他们身上像坠着重物一般,让人看着不忍。
他下了御座,蹲在小孩儿们身边,轻轻摸了摸他们的手。
“最近吃饱了吗?”
中间的小女孩点点头,右边小孩还乐起来:“我吃着肉了,昨天吃了好几大口!”
“我要告状,卷柏连豆腐都要抢!”
“肉好吃,汤好喝!”
一圈官员围在外侧,每句话都听得心惊肉跳。
柳承炎逐一摸了摸头,坐回原位,示意孔嬷嬷安抚几句。
老妪一辈子无婚无家,救了这些孩子都像是得了救赎,温声良语说了几句,让他们背汤头歌听听。
有个男孩抢先站了起来,背着手声音朗朗。
“四物地芍与归芎,血家百病此方通。”
“八珍合入四君子,气血双疗功独崇!”
六七首背完,他眼中都多了几分神气。
柳承炎颔首赞许,又问道:“还有谁来?”
叫青蒿的女孩上前一步,怯生生地背出了十四首。
她的声音很稚嫩,有些咬字不够清晰。
但仍是一字一字认真回忆,看得出用了心思。
“还有吗?”
青蒿先前在背的时候,就不住往身后看,像是在询问另一人怎么不过来。
眼见着要结束了,青蒿有些急:“你怎么不过来背?”
柳承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问道:“你在说谁?”
青蒿红着眼睛不说话,队伍最末尾的一个女孩这才慢慢出来,模仿着大人们行了个礼。
“陛下万福。”
“你叫什么?”
“山姜。”
“多大了?”
“十岁。”
仔细一看,真不像。
她个头很小,恐怕生下来之后便没有吃饱过。
比起其他小孩,她双腿细如麻杆,像是不到七岁。
少年再度柔和了声音,问道:“山姜,你会背多少?”
孔嬷嬷咳了一声。
“圣上面前,不得撒谎,否则便是犯了死罪!”
山姜眼睛里含了泪意,愣愣看了他一会儿,声音很小。
“我全都会背。”
青蒿这才点头,认真肯定:“我们里头,只有你一个人听一遍便什么都知道了!”
医官生怕这孩子信口开河惹出事来,在人群里刀子般剜了她一眼。
柳承炎手一抬:“拿书来。”
陈毫愣了下没听懂,倒是旁边的工部侍郎反应快,赶紧地找了本《汤头歌诀》。
皇帝随手翻了几页,挑出一段。
“防风通圣散。”
山姜并不思索,像是早已熟记一般,声音细如蚊蚋:“防风通圣大黄硝,荆芥麻黄栀芍翘。”
“甘桔芎归膏滑石,薄荷芩术力偏饶……”
“和解之剂。”
“有小柴胡汤、四逆散、黄连汤、黄岑汤……”
“甘桔厚朴酒调服?”
“痈疡脉弱赖之充。”
他挑的随意简单,小孩答得从容不迫。
她是饥民的孩子,便是有皇粮仔细养了几日,仍有些站立不稳,想来是幼时就伤着了五脏六腑。
柳承炎阖上书卷,把手上的玛瑙珠串褪了下来,俯身交到了她的手中。
小孩以为自己背错了,吓得想躲,还是看着孔嬷嬷的脸色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东西。
他把心里想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三百多首,十几日便全部记下了。”
你若是男儿,也许便是文曲入命的大儒,坐上辅国治世的高位。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半晌咽了叹息,笑容温暖。
“国医之位,放胆一试。”
这句话,十岁的半大孩子也许不会听懂。
他希望她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