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拍了拍刘楚的肩膀,他个头比刘楚稍高一些,
“你我可努力。”
“早一日戡平这乱世,便能早一日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吗?”
刘楚将目光投向夜空,星汉灿烂。
两汉的人有一种浪漫的想法,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而现在漫天星汉,一闪一闪,
就好像无辜惨死之人在诉说些什么。
“戡平乱世后,便真的会有属于黎民黔首的太平盛世吗?”
“还是只是我们这些世家大族读书人的太平盛世呢?”
荀彧闻言转头看向身侧的刘楚,一时愕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兄长眼中的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
刘楚对荀彧发问道。
荀彧久久不答。
“那你眼中的太平盛世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眼中的太平盛世?”
刘楚望着漫天星汉,半月来的所见所闻和前世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亦久久不答。
“我不知道。”
刘楚沉默半晌缓缓说道,
“当今儒学,尊孔子而不尊孟子,”
“便是说到孟子,也会对‘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颇有微词,何也?”
“又或是即使知道这句‘民为重’有些道理,却也仍对此避而不谈,何也?”
“一言以蔽之,不过是我们这些士族之家,人人皆可为官!”
“我们皆视民如草芥,纵是认同‘民为重’,也未必是发自内心,”
“更多的,不过是一丝身居高位者高高在上的悲悯罢了。”
“毕竟,只有我们有资格为官,生来便就高人一等,岂可屈尊降贵,与民同列!?”
刘楚已经将前身的记忆融合了大部分。
从前身的记忆里,他大概清楚了这个世界的世家乃至寒门们对黔首愚门的看法与做法。
“但我梦里见过那样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苍生无饥饿冻绥之患,黎民无罹乱枉死之忧;”
“那个世界里,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居者有其屋,”
“那个世界里,人生来没有良贱之分,医、巫、乐师、百工、赘婿、贩夫走卒,皆是良家,人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那个世界里,书籍与知识不再为我们这些世家豪强所垄断,”
“即使是黔首小民,生来便拥有读书的权利与义务,”
“即使是黔首小民,生来便拥有即使狭窄但永远开放的上升通道,”
“不知道那样的世界,算不算得上盛世?”
刘楚说到这停住。
他能想到的还有更多,但那些对于这个世界,太过于虚无缥缈了。
他曾经习以为常的,不满足的,是这个世界的“人”们永远不敢奢望的。
荀彧扭头看着刘楚的侧脸,目不转睛,神色间充满了不可思议。
刘楚所言未免太过于惊世骇俗,天方夜谭。
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便是荀彧眼中的太平盛世了。
儒家奉行“克己复礼”。
可这“礼”,
说的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说的不是士与民之间就没有良贱之分,
说的不是民可以与士一样皆有追求学识与仕途的权利。
“礼”说的是“周礼”,
说的是宗法制,
说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行其道的等级分明。
人若没有王候士庶良贱之分,岂不就是“礼崩乐坏”?
岂不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你当真认为会有这样的盛世?”
“会有的。”刘楚颔首肯定道。
荀彧看着笃定的刘楚,心情复杂起来。
世家大族掳掠百姓,隐匿人口,兼并土地,完全垄断知识与上升通道。
所有的这些,都不仅仅是戡平乱世便能解决的。
荀彧幽幽叹了口气。
“要与天下的世家豪右为敌,世祖况且做不到,你如何觉得当今之天下有人能够做到?”
世祖便是光武帝刘秀。
他便是在世家大族的襄助下,最终缝合九州,一统天下。
“兄长觉得曹将军能做到吗?”刘楚问道。
荀彧摇了摇头,
“做不到,也不能做。”
“当今天子能做到吗?”刘楚又问道,
“更做不到。”
荀彧继续摇头,面露苦笑,
“那样的太平盛世,太过理想了。”
“总有人不想让天下变成你口中的样子。”
“没有人能做到。”
荀彧本就出自顶级的世家。
大汉养士四百年,要想动世家大族的利益,谈何容易。
“我知道你不满这个世道,但凭你一人之愿,如何都不可能做到的。”
他恍惚之间,忽然刘楚转过头来,朝他灿然一笑,“兄长不是说了嘛,你我可努力。”
“他日戡平乱世,谁若是阻挡这盛世的到来,便以这些反对之人的血躯,奉以为牺牲。”
荀彧诧异地转头看向刘楚。
刘楚一脸坚毅。
风吹得他们衣服猎猎作响。
刘楚望向漫天星汉,思绪万千。
他自然没有狂妄到要马上就要与天下世家豪强为敌,
也不会自大到认为仅凭一些后世的思想便能创造一个与后世一样的世界。
生产关系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生产关系支撑的意识形态就是畸胎。
但努力往那个方向靠近,哪怕只是一步也是好的,不是么?
前世的他经历过蜀中大震。
在黑暗,逼仄的废墟里,他饥渴,绝望,动弹不得……
他祈祷天使,盼望神仙。
但天使没有来,神仙也没有来。
是一群最可爱的人,把他从黑暗的绝望里挖了出来。
既然总有人要做些什么,那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前世今生都奉为至理。
但“穷”,从来不是躺平摆烂的借口。
君子固穷,岂固一世之穷?
而且比起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他已经有了他们不敢想象的出身,有了他们不敢想象的能力,有了他们不敢想象的际遇。
他已经不能算“穷”。
如果这样的他还不敢立下一番志向,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那岂不是白来一趟?
他当然也明白,只立下宏愿既无用,也可笑。
人既要仰望星空,也要脚踏实地。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择手段地抓住可以属于他的际遇,牢牢攀附在曹操这棵正在野蛮生长的小树上。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