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月，随着一场接一场的秋雨，京城的天气急剧转凉。

明家大院里，地上铺了一层金灿灿的秋叶，花圃中的瑶台玉凤开得风流恣肆。朱门上高挂着御笔亲书的“尚书府”三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庭中不少来往忙碌的下人，纷纷添了新衣裳，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因着工部尚书明岱兴建堤坝、治水有方，皇上一封圣旨赐下府邸，今日刚刚落成，明府便举家迁了过来。

同时发生的，还有另一桩喜事。

府里二小姐明珠即将与少将军定亲，就在十日后的及笄礼上。

府里上下忙着打点新居，还要操办明珠的及笄礼，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然而愈往西院去，热闹的氛围就愈淡，走到最后，竟连丫鬟婆子也看不到几个。

最深处的偏房前，坐着一个身材矮胖的嬷嬷，正在动作粗鲁地浆洗衣服。

偏屋里走出个豆绿色短衫的小丫鬟，端着脸盆，忧心忡忡道。

“大小姐落水后一病不起，都消瘦了一圈，我看着实在是心疼……”

那嬷嬷停了手头上的活计，啐了一口。

“有什么好心疼的，要不是她巴巴地去追人家少将军，能脚滑掉进池塘里去？”

她说着停了停，似乎多少有些忌惮屋里的主子听见，但很快又中气十足地继续埋怨道。

“尚书府出了这样不知廉耻的小姐，我真替老爷脸上无光。”

西院是尚书府最为偏僻的院落，平日里少有人来。大小姐明璎还在昏睡着，眼下没人能奈何得了她，这张嬷嬷就跟半个主子一样，在院里作威作福起来。

小丫鬟将脸盆里的水换了干净的，咬着唇忿忿地端回屋内。

别的不提，大小姐爱慕少将军已久，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婚事。奈何二小姐也对其心存爱慕，哭求之下老爷夫人才答应让二小姐嫁过去。

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只可怜她的姑娘，没生病时每天都要研究各种糕点和小菜，低声下气地讨好老爷夫人，却不受待见。现在在病中，大家都在忙着二小姐的喜事，这里更是无人问津了。

小丫鬟红着眼圈拧干手绢，准备给明璎擦擦脸，突然听见一声虚弱的呼唤。

“婵娟，是你吗？”

她急忙扭过头，却见昏睡了半个多月的明璎不知何时醒了，正靠坐在床头，微笑地看着她。

“……姑娘！你终于醒了！”

婵娟又惊又喜，“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奴婢这就去喊大夫给你瞧瞧！”

明璎拉住她的手，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檐窗外，那嬷嬷还在小声絮叨，“要不是老爷夫人心善，就这么个冒牌货，凭什么能留在咱们府里……”

冒牌货？

婵娟眼里闪过一丝惊疑，转头看向明璎，明璎却是一脸了然。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又或许是前生死得太过冤屈，她一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重生回了十五岁那年。

起初还有些不敢置信，待反应过来后，心中便汹涌起了滔天的恨意。

上一世，她对明家人百般讨好，为了那虚伪的“亲情”，答应明岱给宰相家不能人道的小儿子做侍妾，没日没夜地承受□□折磨。

紧随她后，尚书府门前铺就十里红妆，二小姐明珠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年轻有为的少将军霍晰。

京城里人人都说明珠和霍晰新婚生活蜜里调油，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和自己曾经的未婚夫恩爱，心中连艳羡都不敢。

好容易等到宰相府被明家搞垮，明岱和明夫人将她接回府中，明璎终于以为自己苦尽甘来——

结果却是明珠突发心疾，明家人和霍晰听了一位云游道士的话，要取她一滴心头血，为明珠治病。

冰凉的刀子割在身上，她又痛又恨，双目血红，却为时已晚。

濒死的时候，恍惚间有道声音告诉她，她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明珠站在她的床前，一字一句，畅快淋漓——

她是明家错认回来的野种，抢了明珠嫡小姐的身份，抢了明珠的未婚夫，也抢走了明家人对明珠的宠爱。

是她害得真正的明家千金流落在外，受了许多年的苦。明府养了她这么久，她就算拿自己的命来回报，都还不起明家对她的恩德。

明璎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他们将一切瞒着她，看她诚惶诚恐地讨好，时不时给点甜头，再狠狠将她打入深渊，只为了榨干她最后一份价值。

这也算恩德？

这恩德给你你要不要？

老天有眼，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一世，他们不会如愿了。

床边，婵娟也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气得小脸通红，胸脯不断起伏。

“这老妈妈真是欺人太甚！您是名正言顺的嫡小姐，何来冒牌货一说！奴婢这就去让她住嘴！”

明璎淡淡一笑，“她说的都是真的。”

在婵娟不解的目光中，她疲惫地撑起身子，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明艳的脸庞。

皮肤莹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眼尾线条微微上挑，宛若翩跹的蝶翼。睫毛阴影里藏着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因在病中，嘴唇有些干裂苍白，却并不显憔悴。

此刻的明璎，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娃娃，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饶是婵娟从小服侍她，也忍不住被镜中人惊艳了一瞬，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些许。

“姑娘可是躺累了，想出门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