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太后像是恢复了一点精神,怆然笑道:“天家没听过一句俚语么,大姑娘说不想嫁,老人家说不想活,都是顶顶骗人的话,孤也是一样。挂念自然有,成蛟膝下已有子嗣,你和王后却未开枝散叶,就是孤头一桩心事。”
秦王陪笑道:“上一回只让监星官挑选了王后进宫的日子,孙儿同她,其实还未行合卺之礼。孙儿是觉得匆匆忙忙让她进宫,已经是仓促了,万不能在昏礼上再仓促一回,所以把日子定在九月,更能筹备周祥。”
乍听秦王心意,我有些耳热,低头去饮茶水,又听见夏老太后嘶哑道:“你为王后事事体贴,想必对自家兄弟也有一份关怀,成蛟可以安稳此生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料想夏老太后的话里,似乎还有些深意,面上仍作平心静气,凝神细听一二。更鼓刚敲过四更,阖宫沉寂索然,长夜里几点哭声,显得极凄厉哀伤。
秦王闷声道:“即便祖母不交代,孙儿也不曾疑过成蛟。”
若说韩太夫人受伏的事情上,秦王还有所隐瞒,那么成蛟的事情上,秦王真称得上诚心诚意。若他对成蛟有丝毫怀疑,方才绝不会应允清言晼的婚事。以清言晼麾下太平行的实力和财力,交到不信任的人手中,无异于自断臂膀,引祸萧墙。”
夏老太后静静思索片刻,孱缓道:“那就好。不瞒天家,孤第二桩心事,便是成蛟。孤大限将至,太夫人又不中用了,孤就勉为其难替成蛟求一求,望天家允他去军中历练,日后蒙骜的位置,就许了他吧。”
我猝然起身,心中错愕不已。原来夏老太后是在图谋军权,同样是自己的孙儿辈,这委实也太过徇私偏袒了。
秦王淡淡道:“祖母,您忘了孙儿尚未亲政了。”
夏老太后内心激荡,气息反倒越发虚浮不稳,咳嗽连连,半晌才道:“所以……所以才求天家允成蛟去军中历练,积累人望。等天家亲政以后,他也有些军功在身,再许不迟。你们兄弟一心,他做你的左膀右臂,又得蒙家兄弟的辅佐,六国……六国何足为惧。”
秦王长吁一口气,言语中带着隐隐怒气,“孙儿已经安排成蛟在军中历练,他日军功爵位,能给的,孙儿都会给他。但国尉一职,成蛟不能。他出身王室正统,若再手握军权,有人诬他谋反,有人怂恿私心,都是害了他。祖母,您要害了他么?
夏老太后静默片刻,犹不甘心,辩解道:“天家误会孤的意思了。”
秦王踱步沉吟道:“寡人从未想过,秦之疆界,要止于函谷之内。寡人要的是非秦之地,是止乱治世,是天下一统。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服从,这才大秦该有的气度。秦国走到如今的地步,霸业终成,荡平六国指日可待,寡人不能为了亲情人伦,让成蛟去做一个能力上做不了,身份上也不能做的国尉,枉顾六百年来甘洒热血的秦军子弟,枉顾列祖列宗的夙愿遗志,枉顾这唾手可得的九州江山。”
他迎风一叹,“祖母也清楚,这咸阳宫,从来不是个议论情分的地方。”
夏老太后知道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又咳一阵,像是呕了血,语意萧索道:“天家天纵英明……无愧……无愧……”半天接不上气,已然是状况不好了。
有小太监领着成蛟等人急急入殿,我连忙前往廊下迎接,又朝青蘅交代道:“你去里间传话,就说长安君携子婴到了。”
片刻之后,夏老太后宣众人进殿。殿中烛火幽明,风声如泣,秦王坐在夏老太后塌边,眼中微有泪光。我在秦王身旁跪好,成蛟带着清言晼,乳娘曹氏抱着子婴,也一并跪在殿上
夏老太后像是比方才更显老迈,眼中茫然而空洞,无力道:“孤上回同天家提过,想独自葬在杜东,不与你大父合葬……天家一定要妥帖办好。日后孤东望吾子,西望吾夫,也算不没,说不定身后百年,旁边还能有万家邑。②”
秦王落下一滴清泪,“祖母放心,孙儿一定办好。”
成蛟神色悲戚,哭求道:“祖母高寿,万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夏老太后撑出一个黯淡笑意,盯着成蛟多看两眼,又将目光移到熟睡的子婴身上,总归是有些不甘,一时间气顺不上来,又咳出半升血,挣扎片刻,才低低一叹,呢喃道:“寿而有终,没什么是要在意的呵。”
这一叹,说与秦王,说与成蛟,也说与她自己形只影单近五十载的秦宫岁月。
之后,奄然长辞,再无声响。
许多许多年前,她在韩国是不受重视的宗女,嫁到咸阳是寂寥无宠的宫妃,留不住自己的丈夫,护不住自己的独子,眼见他去最受仇视的赵国做质子,命运多舛,似乎再怎么挣扎也无回响。却一遭被推到台前,做太后,娶韩女,否极泰来。可惜大梦一场,只维持了三年,之后独子死去,她又孤单一人,为母国和孙辈出谋出力,直至大限来临。命运翻弄她于鼓掌,她一样一样挨过去,掐着日子,走完余生,终于回归平静和顺从。
阖宫伏地恸哭,极其压抑。我伸手压一压眼角泪水,也不禁悲从心来。
丰盈是它,寂寥是它,悲慨也是它,这令人深陷沉沦的秦宫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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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此一句出自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和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也就是古人针对西汉司马迁《史记》做的注解,在《史记·吕不韦列传》中的注解提到,夏太后独别葬杜东,【索隐】:杜原之东也。【正义】:夏太后陵在万年县东南二十五里。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索隐】:按:宣帝元康元年起杜陵。汉旧仪武、昭、宣三陵皆三万户,计去此一百六十余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