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英宫四周深静,熏着极重的香料,却难掩一股沉闷药气。隔着重重帷幕,夏老太后卧在榻上,双眼凹亏,两颊深陷,脸色焦黄焦黄的,极委顿的神色。塌边斑斑血痕,将干未干,更像是才经历一场凶险。夏老太后的贴身女阿青蘅,执事韩全,太医令夏无且并几位太医同僚都在塌边伺候着。
听到秦王一行人连串的脚步声,夏老太后微眯了眼,一双眼睛异常浑浊,哑声道:“天家来了……”
“祖母,孙儿在这里。”
夏老太后咳嗽几声,胸口起伏不定,像是一浪翻着一浪,唇角又添几点猩红,枯朽道:“孤时日不多了吧。”
秦王焦灼道:“怎么会,祖母寿与天齐,过几日就见好了。”
成蛟欲哭道:“祖母,病中最忌忧思,你安心歇下。”
我跪在一旁安抚道:“夏太医医术高明,老太后宽心将养着。”
纱帐轻缓垂地,隔开夏老太后与众人,仿若隔着生死。她在帐后蓄着个苍凉笑意,身形好似一片冷寂枯萎的残叶,孤零零的,“孤的身子如何心里明白。”缓一缓又道:“唔,孤瞧不大清了,堂下……堂下还跪着什么人?”
成蛟轻声道:“祖母,是孙儿带了一位姑娘给祖母瞧一瞧,添添喜气。”
清言晼一直伏地拜倒,见成蛟提到自己,婉声道:“巴蜀清氏女拜见老太后,伏愿老太后身康体健,福寿延绵。”
夏老太后朝成蛟缓慢道:“巴蜀清氏,没在朝上听过,你自个儿挑的么?”
成蛟微一停滞,沉敛道:“回祖母,正是呢。”
“也好,有个当家主母替你操持,孤也安心。”夏老太后话锋一转,“你俩去把子婴带来给孤瞧瞧,几日没见,怪想他的。”
成蛟知道夏老太后是有事交代秦王,敛容道:“孙儿这就去办。”携清言晼匆匆去了。
我沉静看一眼秦王,顺从道:“夏太医,孤有一味滋补调理的膳方闹不明白,可否移步请教一二。”
夏无且恭敬道:“娘娘但问无妨。”与同僚一齐退到前厅廊外,青蘅和韩全也行礼退下,留秦王与夏老太后私话几句。
随便与夏无且议两句膳方,我又回到前厅会客的席子上坐好。早有宫女奉上热茶,又往商羊饕餮纹青铜鼎里撒一把香枝,清淡的烟气过后,是一缕醇厚馥郁的香气,我缓缓喝一口热茶,稍觉平心静气,等夏老太后通传。
殿中极静,又四下无人,我虽没有听墙角的心思,耐不住耳力好,还是听得见夏老太后和秦王在寝殿里嘈嘈密密说着话。夏老太后病入膏肓,气虚声弱,其实说话听不大清,只听得陡然一句,喘着粗气道:“孤老而将死,也等不到天家一句实话么?”
我悚然一愕。夏老太后有此一问,显然是听说韩太夫人和嬿姬受伏的消息,只怕连嬿姬身死,韩太夫人疯疯傻傻的养在咸阳宫也知道了。而这些事,秦王原本下了禁令,绝不能捅到夏老太后眼前。看样子,阖宫该重新整顿立规矩了。
只听见一阵急咳,夏老太后似乎连气息也不顺了。秦王低声劝慰道:“祖母,这里头确然有孙儿的不是,若孙儿当日能多派些护卫,也不至让太夫人受辱。孙儿已经让成蛟亲自带兵惩戒了魏国,魏王也割地说和,又派魏军荡平那一方的流寇。此事,就此揭过吧。”
秦王的回话有些意思,既不极力撇清,也不全然认下,直接引到秦魏邦交上面,夏老太后反倒不好追问。
“罢了。罢了。”夏老太后显然也没想要问出什么结论,只是拿来做个话头子,“既然天家安排妥当,孤就不提了。孤老了,耳根子软,不该听风就是雨,天家别往心里去。”
秦王清和道:“祖母严重了。”
她咳嗽一阵,接续道:“孤记得你进宫,才十二岁,单单瘦瘦的,眼睛里却藏着冲天傲气,到底是有些为王为君的风骨。你与太后,这么多年过来,始终是先君臣后母子,算不上亲厚,孤看在眼里,为你苦啊……”
“孙儿不苦。母后严苛一些,也是好事,不然以孙儿的年少妄为,血气方刚,或耽身于声色犬马,或醉心于巫祷方术,那便是孙儿之不幸,也是大秦之不幸了。”
听秦王此言,我一瞬沉寂,欲走的脚步也阒然停住。
夏老太后喟叹道:“呵,天家有志若此,孤也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了。”
秦王有些伤感,声音模糊道:“怎得没有挂念。孙儿年少,诸多地方要仰仗祖母,还请祖母好好将养,早日痊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