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被黄河凌汛卷走,幸得一位采药人搭救,我才堪堪捡回一条性命。又典当一对贴身带的足金跳脱①,除去治病吃住的开销,手里还有余钱。当时想的是天下之大,并无归处,便一路囫囵游荡。因疑心太平行是秦国的细作机关,还特意避开人多喧嚣的集镇,改走金牛道②,越棋盘关,借巴蜀偏僻之地,沿长江直下,风尘千里,辗转到了辰州。
辰州一如我想象中天朗气清。我的母亲和芸娘曾经生活在这里。之后白起把她带往咸阳,妥帖养大,如同至宝。当然她也真是一块宝,经人□□兵法秘术,送入内宫妖媚祸主。只是深宫寂寞,午夜梦回的时候,不知母亲有没有怀念过年少的自己,在辰州的山路上活得丰盛而烂漫。不知她有没有后悔,不去嫁给一个普通山民,了却家国天下,只做巴山楚水间平凡老去的妇人,从此安稳一生。
往事不堪追忆,前路也迷雾重重,不知如何自处。时节已近仲春,细雨淋汀,杂花生树,酉水河畔到处是深红浅绿,一派春和景明。载我来此的船家叫做吴冕,是往来天府巴蜀和辰州的行商水客,为人爽朗,家中还有个略小我周岁的妹子阿冉,娇娇嫩嫩的唤我姊姊。
我有心在辰州徘徊一段时日,便托吴冕跟当地人租下一进庭院。说是庭院,按当地的说法,应当叫做吊脚楼,寻常模样的正堂穿室皆设在二楼,一楼反倒做成极空阔的开间,只有楼板,不见墙围。据说酉水河水患无常,只有吊脚楼经得住洪水。二楼还有两间小小的厢房与穿室相连,收拾得十分整齐。院中又有一株老桃树,开得灿若烟霞,红云十里。相较从前庞杂杂一群人围着跟着,这样一处乱红缤纷,余香坠地的院落,这样一汪无垠无限、浩渺旷达的碧水,这样一段只知昼夜,不知岁月的生活,倒成为我往后余生最感怀惬意的美事。
如此过了几天,我日渐疏懒,用过早膳后,又歪在榻上不愿起身。却听有人轻扣门扉,开门一看,是阿冉来寻我,一双杏眼圆滚滚的,十分清亮,娇娇道:“姊姊,哥哥托人带过口信,说你有故旧搭了他的船,算日子也该到了,阿冉要去码头接哥哥,姊姊要不要同去。”
我顿觉紧张,呼吸都有些不稳,隐隐盼着是他,似乎又盼着不是他。若他果真千里寻来,之前我囫囵相欺,该如何解释,之前他种种作伪,该如何平复,到底是有些尴尬了,或许此刻还是不见的好。再一细想,自己矫情样子也十分可笑,脸上热辣辣的要烧起来。换了衣衫,对镜重绾了头发,整一整妆容,才与阿冉同去。
码头上水客不多,有挑夫在搬运货物。眼见吴冕的船迫得近了,我一颗心又狂跳起来。耳侧听见一阵水花激越,却是有人不顾离岸还有丈许,纵身从船头跳进河里,发足奔来。
待蒙恬抢到身前,衣摆早已让河水浸湿大半,青丝沾雾,自是一番凄婉多情。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将我松松揽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言语中尽是情意,失声道:“天可怜见,你总算健康平安。”
我扶他站好,忍住几分羞涩,假装不在意道:“孤很好,劳你挂念。”
蒙恬微微窘迫,耳根一红,换作一副镇定模样,恳切道:“公主落水半月,恬便寻了半月,你可倒好,无端躲在这里,音信全无人间蒸发。若再寻不着你,恬只怕会把那些误你的人统统擒住,一并送去下面陪你。”
那些人指的是谁,我也明白,睨他一眼,戏言道:“谁会相信这样一个胡咧咧的毛头小子,就是去年南山演武大杀六场的小蒙将军。你可是多少咸阳小妞的梦中人啊。”
蒙恬看我两眼,才试探道:“消息来的突然,恬一心寻你,还未告知陛下。”
我猜想蒙恬是怕我又去别处,故而先来寻人,再向秦王禀告,淡淡一笑道:“无妨,韩国公主已然嫁入秦家,结姻亲之盟,破合纵之势,至于这位苏公主和从前那位有何不同,谁会在乎呢。”
“你心里有气,恬明白。”他一双凤眼里烧着两把小火苗,亮晶晶的,挚意道:“事情没你想得那样不堪,婚典当晚,那婢子就被关进章台宫。昭告天下的文书,一是做给六国的细作看,二则也是陛下远虑,怕你回宫时,失去了位份,替换不回来。他若真不在乎,又何必掘地三尺,水乡菏泽都翻遍了。”
听他如此说,我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无其事,择一处草垛坐下,负气道:“孤死了,他不落得清静。”
蒙恬苦笑道:“他这会倒是真清静,魂也没了,朝也废了,索性移驾蒲阪津,天天守着亲卫寻人。”
我一恸,实在有些笑不出来,别过头去,怅然道:“所以你来,是要孤去咸阳。”
他语气一滞,踌躇道:“如此当然好,恬却也想问一问你,可愿回去。”
我默然垂首,言他道:“孤原以为,太平行是秦国的斥候机关,总归和你有些牵连,特意避开了,怎么还会被你找到。”
蒙恬双目微张,讶然道:“你连这都知道。”意识到失态,他又试探道:“这件事本该连你都瞒着,如今知道了,你也莫声张。”
我抿嘴一笑,淡然道:“孤自然晓得其中利害,但你得说明白,因何寻到这里。”
他轻描淡写道:“太平行生意做得大,遍及七国,把你的画像发出去,重金悬赏,自然有人报讯。便是过了十年二十年,只要你还活着,终归找得到你。”
我斜睨他一眼,冷哼道:“真是承你高看。”
蒙恬轻轻道:“是陛下授意。”
我撇一撇嘴角,坦言道:“孤如今还不想见他,你待孤缓一缓。倒是你这样神通,可有韩非的消息。”
蒙恬点一点头,平稳道:“韩非已回到韩国,因你之故,很得韩王优渥。就连你的两位侍从,陛下也一并救下,羁押在章台宫。”他的神情认真而关切,又道:“倒是你,独居在辰州,荒漠偏僻,民风悍勇,并非久居之所。”
我负气道:“孤的母亲就在这儿出生长大。若这里不是久居之所,哪里才是?莫非只有秦王身侧,才是孤容身之处。”
蒙恬被我一堵,也有些不快,皱一皱鼻子,懒懒道:“你何必说些气话,早知这么麻烦,恬也不管了。”
我朝他一嗤,扬眉去瞧那张藏着冲天剑气的面容,不以为然道:“爱管不管,孤不稀罕。”
他噎一噎,半天才道出一个“你”字。
我知道蒙恬豁达随性,也放任自己的性子同他相处,从不遮掩伪饰,并不怕他生气。伸手拍一拍草垛,偏头朝他一笑,道:“蒙大,坐过来。”
他忿忿看我一眼,还是坐了。长发逶迤,四肢舒展,嘴上衔一支斗草,是讨巧卖乖的少年模样。我替他抚开颊上附着的细碎发丝,喟叹道:“你年纪还小,孤的心事你不懂。”
蒙恬耳后微红,双目眨也不眨的看向我,欲言又止道:“恬是年纪小,猜不透你心中的弯弯绕绕,却也明白有误会就要解开,避而不谈,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目光让人觉得安定,好似冬日里的温泉水,丝丝入扣的暖。可惜我少的就是这份安定。我不相信秦王,不相信他能与我相依相持,不离不弃,若我决定与之携手一生,他却像这次一样中途撒手,让我情何以堪?
我娟娟一笑,岔开话题道:“天色渐晚,你可有住处。”
蒙恬歪嘴一笑,随性道:“无妨,恬去镇上寻个驿站投宿便是。”
他这幅模样,十分惹人怜爱,我忍不住道:“何必麻烦,孤借了处庭院,匀你一间屋子便是。”灵机一动,又狡黠道:“有言在先,既然承了孤的情,就不许催孤回去,也不许向秦王告密,可记住了。”
蒙恬像被拆穿心事,笑意里带一点羞涩,飞快点一点头。
待回到我那处庭院,为他整理好一间厢房,暮色已渐至迷离,飞鸟扑棱,月上中天,一席暗香盈袖。蒙恬不免叹道:“当真是个避世的佳处,怪道你不愿离开。”
我睨他一眼,衔笑道:“果然是承了孤的情,说话也动听。饿了吧,可要尝尝孤的手艺。”
蒙恬显露出一点惊喜,作揖道:“竟劳烦主人家亲自下厨,恬实在惶恐。”
我扬一扬眉毛,从广口圆肚的铜暖壶里倒出碗肉糜,清闲道:“平日都是隔壁大娘在做饭,今儿天色已晚,不好叨扰人家,孤随便做了些,你垫垫肚子。若还有什么想吃的,明天再说。”
蒙恬并不推却,意态闲闲的吃起来,看他不够,我又替他再添一碗,一同用了晚膳后,方各自回房歇下。
第二天不知是什么节庆,酉水河畔格外热闹。蒙恬到底是少年心性,非拉我去瞧一瞧。我这些年板正惯了,都忘记无所拘束是什么感觉,被他这样一引,也起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