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他当年不带我离开,又或者为我留下来。若一切能够哦重来,是不是我就不必经历朝堂风雨,亲人反目,身负桎梏,双手沾染鲜血。我会笑得一如沙丘月色,澄澈明亮,洁白姣好。我这一世一生,还有我的父王、兄长、芸娘、银杏,都尽数折在那一场宫变里了。
可是我也深刻的明白,如今的灰心冷意,自艾自怜,是因为我真真切切的思慕过他,那些话中有话的试探,发乎真心的关怀,久远的美好,心底的情衷,对未来的瑰丽畅想……凡此种种,才汇做今日之殇。
我抬手拭一拭落下的眼泪,压住喉间滚滚的哽咽之气,倔强道:“小文哥,对我而言,这世上从未有人,能够替你代你,让我忘了你,可对你而言,随便一个女子,哪怕只是我的梳头侍婢,就能将我取而代之。那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呢。”
秦王生生打断我,愤懑道:“若我真是替无可替,你又何必为了他,孤注一掷悔婚而去。”他胸中似有一腔灼热的怒火,按捺道:“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还是漏液赶来,问一个缘由,来亲口问一问你,何至如此!”
我心下已然冰凉,闻言却还是一震,吃力道:“你知道我的,恩以十倍还,仇以百倍报!”
秦王淡淡“唔”一声,语气充满质问,道:“那少小情谊,就不算恩,相伴六载,也不算恩,我以仲父的封号换来朝堂首肯,去向赵王求亲,都算不得恩么?”
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在赵国时我就疑惑,秦赵成仇,秦王年幼,朝堂上那一帮托孤的老臣子怎么就同意娶一位赵女做王后,难道真是看我身负天命,杀星在世。却不曾想,是秦王在幕后斡旋,负重求来的姻缘。
我正欲说话,秦王又逼视我,语气陌生而冰冷道:“是你不信我会护你一世,还是你,宁愿舍弃我,也要跟随他。”
我骨子里皆是冰凉,惆怅道:“小文哥,你在咸阳宫锦衣玉食的时候,可知我在何处?我混迹在赵国的流民里,啃树皮咽草根,旦夕不保,若不是他,我六年前就是中牟城外的一撮荒骨,也无需你再动怒了。”
秦王的神情有些怔忪,片刻方威严道:“说到底,你觉得他有恩于你,我今日就金口一诺,允他归韩,不论他是你义兄,还是那位才华惊世的韩子.但是你,不行。亲卫听令,公主若折回桥头,便放任他人离去。如若不然,就将一干人等,绑来寡人跟前。”
秦王一呼,众将得令。韩非紧抿薄唇,也顾不得我方只有六人,张弓满月,杀意顿生。他箭指之处,王旗猎猎翻卷,旗下秦王脊背笔直,拉弓搭箭,不让分毫。
我清晰的记得,韩非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技。我更记得灞水之畔,远隔数丈之遥,秦王轻巧射下我鬓边那支玉鸦钗。
秦王在赌,同他的天命赌,赌韩非一箭射来之前,他就能射中韩非。更同我赌。赌我是救韩非,还是救他。
一个是我情之所钟,一个是再生父母,教养之恩,直教我无可选择。
韩非搭箭射出,鸣镝破空,汹汹朝秦王迫去。秦王立即开弓回射,迅如雷电,气势几无可挡。众亲卫格挡在秦王身前。
罢了罢了,这局,我认了。
韩非挽弓的同时,我亦朝秦王射出一箭。以我的气力,绝不能将箭射过河岸,却能让韩非的箭在中途偏离预设轨迹,与我的箭一起失去准头。也唯有如此,方能解眼下困局。
隔岸的秦王身形一凛,似无限阴翳钝重。韩非嘴里,分明逸出一声叹息。
秦王在蕞县时送过我一支箭,那时候我就发觉,秦箭与韩箭的工艺绝然不同,箭簇弧线圆滑,射程更远,速度也更快⑥。眼见秦王一箭射来,启阳连忙格剑来拦,箭矢掉在地上,竟是早已裹住了簇头,并不会伤人。
与此同时,我那支箭也撞向了韩非的箭,两支箭都绵软软落在河里,不碍秦王分毫。
正感念秦王相护,他又射一箭,簇身“喑喑”锐响,想是用了极大的气力。只是夜色太深,难以察觉箭矢的行经路线,待一箭迫到眼前,启阳已经来不及再生任何应变,箭簇擦过他的剑峰,深深没入韩非胸口。韩非长箭贯胸,避无可避,后退连连,半跪在河滩之上。
香莲面孔雪白,扑到韩非身侧,惊惧道:“公子。”启阳、同衣俱围了上去。
因不敢拔箭,韩非出血不多,只有零星几点血色侵染他青灰色的外袍,却也痛得他苍白异常,连薄唇都失了血色。香莲抱着他泪如雨下,凄惶不能成言,一双手止不住颤抖。启阳本是韩府死士,此刻更是一腔激愤,直欲寻仇,被同衣拽在原地。一并被同衣留下的,还有韩非的贴身侍从韩平。
我焦心如焚,担忧秦王下一刻就会让亲卫过桥拿人,心生急智道:“启阳,你可愿扮作公子,同我过桥。”
韩非紧阖的双目遽然睁开,哑声道:“不可。”挣扎就要起身。
启阳手刀一起,打在韩非脖颈间,韩非彻底晕过去。启阳拱手向众人道:“公子安危,就托付三位了。”
同衣揩去眼角的泪痕,婉声道:“我扶你过去,好歹装得像一些,也算为公子尽忠。”
启阳于急难中又添两分喜色,郑重点了点头。
香莲还要阻拦,被我按住,她神色哀婉道:“公子绝不愿你赴险。”
我面色也是沉郁,艰难道:“我与秦王本是故交,启阳与同衣自然有我作保。待我过桥,你和韩平就带公子速寻良医,切莫流连。”
香莲深感不安,又觉对我不住,一双眸子满是水汽,紧紧握住我的手,道:“你要万千珍重才是。”
我郑重点一点头,再看香莲一眼。她一身泓碧,柳枝一样的柔软身材,容颜被掩在雾色里,依稀看不真切,带着某种无法描述的,春华逝去的颓败和冷丽。
我心中骤然一紧,蔓生出些许不安。摇一摇头,不再多想,向秦王恳求道:“小文哥,你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他受了极重的箭伤,求你开恩,救一救他。至于其他人,亦求你开恩放过。”
秦王久久不语,才缓缓道:“带他过来吧。”
同衣扶住启阳,扮作箭伤过重步履艰难的样子,随在我身后,一路三步两摇,往浮桥上去。
月光似有若无,黯淡淡的,偶尔有鸟鸣惊起,平添一缕哀凉。脚下黄河正在化冰,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响动,河水比傍晚见涨许多,桥面腻滑得厉害,十分难行。夜风吹得桥身一阵高一阵低,走起来更觉不稳。
才到桥中,劲风大起,群鸟齐鸣,浮桥摇得犹如行船,河道发出山崩地裂的锐响,秦王亲卫纷纷大喊:“武开河⑦了,武开河了”,就朝秦王拢去。
我尚不解其义,却见脚下黄河瞬时冰积如山,水势汹涌,冰水齐下鼓成三丈高的浪头,狠狠砸向浮桥。浮桥仿若失去扯线的风筝,在冰水夹击下散成齑粉,不光是我,连同飞身赶来的秦王,身后距河岸不远的同衣和启阳,齐数被冲到水里,七零八落,不见踪迹。
秦王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凄厉,惶惶叫道:“快去救她,快去救他,寡人绝不让她死。”
冰水覆身,其冷彻骨,每当我想把头探出水面,就有更沉重的力道将我扯落。浮冰如此霸道,好似重锤一下下击在我身上,四肢百骸皆痛楚无匹。口中一热,便有一股腥气涌出,大约是脏腑皆损。恍惚中,看见秦王朝我游来,依依伸出双手,定睛再看,却一个人影也无。我不觉好笑,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欺他骗他,可在浮生将尽的时刻,心里满满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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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根据考古报告显示,秦国的箭簇是被改良过的三菱锥形状,射程异常远。具体可见一些考古报告,或纪录片《消失的军团》。
⑦武开河:春季气温升高,上段河道先行解冻,而下段河道因纬度偏北,冰凌仍然固封,冰水齐下,水鼓冰开,就形成“武开河”,武开河时,若大量冰块在河道里拥塞,致使水位上升,就会形成“凌汛”。此一段描述的就是凌汛。黄河自古凌汛频发,一般发生在冬末初春二三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