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六年末冬，楚赵魏韩卫五国合纵，联军与秦对峙寿陵城外，已逾十日。距寿陵百里开外，黄河古渡蒲阪津口，天低云重，落雪如毡。

蒲阪津一带，延绵百里，都是黄河滩涂。夏多水患，春多凌汛，经冬则数日冰冻，寒冷彻骨。漫长水岸中，又以临晋关①地势最险，自古就是祭祀黄河河神之处。秦昭王在此设浮桥，连接临晋关黄河两岸，又派军队扼守桥头，打通除函谷关外，中原通往关中的另一条要道。

因临晋关秦军众多，易守难攻，若是寻常季节，联军并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已是深冬，蒲阪津千里冻原，随便找一处地方，避开临晋关的卫卒，就能踏冰渡河。

出蒲阪津，不走官道，绕过华山，联军依南山密林而行，一路不敢耽搁，昼伏夜出，总算在第十日奔赴蕞县城下。

蕞县隶属秦国丽邑，扼守咸阳东门，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骊山仅数里之遥，历来都是京畿重地。依我与李牧之计，是先取蕞县，攻其不备。蕞县一旦城破，咸阳方面必定急招蒙骜回防，则庞煖之围可解。待蒙骜会军咸阳时，我军再攻打渭南，抢夺物资军备，回蕞县备战。之后就以逸待劳，痛击蒙骜，剿除秦军主力，逼迫秦王割地议和。

联军行迹隐秘，速度又快，未逢一战即深入秦国腹地，士气十分激昂，到蕞县城外三十里休整半日，便急攻城。趁夜幕蒸腾，升云梯开到城下，一字排开，李牧麾下的赵军精锐率先登城，手刃城头卫卒，打开城门放联军入城。

一时间联军若流水涌入，猛攻县府所在，把县中秦军团团围住。秦军奋起顽抗，皆是以一敌十的勇猛之辈，但联军胜在源源不绝，而秦军终有力竭，剩余百名秦军当场就擒。黄歇领五国将军登城，众人相互扶手而拜，朗声大笑起来。

这一战功成，损兵尚不过百，实在是一场大胜，值得千军振臂一呼。

待清点好县中物资俘虏，已是三更灯鼓，天上星大如斗，与一地雪原交映，城墙上，李牧寒甲未卸，北望咸阳，依依拉着一把古怪的丝弦琴。琴声如诉。

头一回胜仗归来，我只觉舒畅快意，并不感到疲累。明日清早就要开拔渭南，横竖都是无眠，不如找人攀谈几句，也好过长夜无聊。

登城而上，夜风透骨生寒，从咸阳原呼啸而过。李牧见我前来，拱手抱拳算作招呼。

我斜倚箭楼，远眺城外平川旷野，目尽之处，有灯火若花，彻夜璀璨，应当是咸阳禁宫。我不免遥想，那位幽居大城深处的少年秦王，今夜是何等心情。是否如我这般夙夜不寐，心中猛兽潜行。

终归还是个女子，心绪总被前程牵绊，不比男儿率性恣意。慈不带兵，义不行贾，千古同慨。

回头多看李牧两眼，言他道：“苏听过这首曲子，是一位胡姬唱的。”

李牧认真道：“这的确是一首胡曲，我在赵国戍边的时候常听。”

我饶有兴味，又问：“琴也是胡琴么？”

李牧点头道：“这琴唤作奚胡，也叫奚琴，是匈奴人的琴。”

我衔笑道：“以后若有机缘，苏定要带将军见一见合和，她同你一样都善胡曲，若能合奏一场，也是佳话。”

李牧轩一轩眉毛，朗声道：“合和？”唇角微微牵动，蓄出浅淡而和煦的笑意，一瞬温柔，道：“名字甚美。”

我听琴一晌，也淡淡笑道：“人也很美，是咸阳酒肆当街沽酒的胡姬。”

李牧平淡道：“苏公子怎么认识这样的女子。”

我听李牧这样问，料他是有些不屑的，不虞道：“将军莫不是对这样的女子有成见，人食五谷杂粮，皆有生老病死，又何来贵贱之分。”

他摇一摇头，诚心道：“苏公子误会了，牧只是有些好奇。看来公子与她有些交情。”

我宁和道：“一面之缘，并不熟络。”

他略觉诧异道：“却愿为她仗义直言？”

我想一想，喟叹道：“苏钦佩她的性子，刚烈清冷，宁可抱香而死，不愿逐波而生。”于这一点，我做不到。因为做不到，才更觉羡慕和难得。

李牧脸上显出神往之色，从腰间解下酒囊，掷到我怀里，自在道：“天冷风大，公子喝口酒暖暖。” 他用袖子仔细擦一擦奚琴，重起了一段胡曲，弦韵悠长，如丝如缕，十足缠绵。

我听到动情处，正咽一口冷酒，看登城的台阶那儿影影绰绰，又上来一个人，正是韩非。

我见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真当没我这个人一样，也不敢说话，恭恭敬敬朝他行一个礼。李牧也与他暄一暄。

韩非问李牧道：“将军在守城？”

李牧点一点头，道：“此仗过于顺利，牧有些心疑，不如同他们一起守过今夜。”

韩非沉思片刻，道：“孤从未领过兵，一直想跟李将军请教攻守之策。如今见将军与卒伍共进退，倒有些领悟。”

“牧是粗人，讲不出什么花俏的大道理。带兵嘛，你得和众将士一个帐里滚得，一个锅里吃得，你要他们做什么，你自己先做到。军心在，就有胜算。”

韩非扶掌道：“真言也。谢将军不吝赐教。”

李牧口呐一声“好说”，又续上方才那曲。

韩非撑臂在城墙上，听丝弦或紧或慢，如漏滴之残，似惊马之疾。听到快意处，从我手中接过酒囊，覆袖饮下。我这才发觉公子面容清减，发有霜色，目光也没有当年那般果毅刚戾。如今，他也是年近不惑了。

转眼五更天色，霰雪如烟，风声里卷着些细弱吟蜇的声响。我侧耳细听，竟是马嘶之声。探头再看，平川上有数千人奔袭而来，速度极快，连忙相告李牧。

李牧一面命人通报黄歇，一面有序布防，“□□手登东城备战，其他城门各派一个千人小队，严防死守，防止偷袭。”

转眼秦军迫城，围而不攻，人马变做三个方阵，每个方阵不过千人，原地休整。又派出一支二十人的小队来城下叫阵。蕞县存粮有限，联军最怕就是被秦军围城，坐吃山空。眼见秦军叫阵，人又不多，各国将军摩拳擦掌，上前请战。

黄歇点魏卫两军先行，韩军与楚军押后，李牧麾下一万赵军与匈奴周旋多年，最懂攻防之策，人又刚猛，黄歇便点他坐镇蕞县，严守后防。

联军开到对垒处，才发觉秦军统帅竟是丞相吕不韦。列阵当中，有一面玄色大旗立得极高，旗上绣绘一只金线玄鸟，翱翔九天之端。天赐玄鸟，降而生秦，秦王竟赐王旗为吕不韦壮行，可见军情焚心，让他起了必胜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