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半月,已界中牟①。这里曾经是赵国的王都,却和我途径的乡县一样荒凉。卫卒六人一岗,错落站立,审视每一个将要入城的人。我悻悻跟随队伍,沉默的行走。一个卫卒拦下我,拧眉鄙夷道:“哪里来的流民,懂不懂规矩。”他同伴也在骂骂咧咧:“走走走,滚一边去,小心军爷打折你的腿。”
他腰间的佩刀锃光瓦亮,映上我半个人影,蓬头垢面衣衫破旧,双手布满冻疮和皴裂。身旁老妪扯一扯我的衣袖,宽和道:“孩子,流民不能进城,军爷也惹不起。”她起身让出半块干燥的土砖,悯然道:“你来我这里。”
我轻嗯一声,颓然坐下。她是赵国最寻常的百姓,因为疫症、赋税或是战火,不得不背井离乡,来这繁华的世上讨生活,心里认命的很。可我不同。那些不共戴天的仇雠,还等着我一步步去谋划。
我要去咸阳,求秦王助我。但我不确信一个失去位份的公主,是否还有联姻的价值。若我是位王子,秦王会有足够的理由加以援手,扶持一个亲秦的赵王,换取十个甚至更多的城池。只可惜,我是公主。
一辆驷马高车从官道经过,不是赵国的制式,也瞧得出贵气逼人。流民纷纷跪下,求车里的贵人赐一些食物果腹。我一连数日挨冻受饿,本指望去中牟觅食,如今连城门都沾不上,也折了心气,郑重跪下来,乞求车中人赏赐些食物果腹。
只听高车里传出个冷峻的声音,淡漠道:“韩安,你来打典。”一个衣着考究的家臣领了小厮下车,捧一堆黄馍,分到众人手里。
我半跪着接过黄馍,眼鼻一酸,就要落泪。强忍了忍,才从地上爬起来,寻处避人的地方整衣就食。正要开口下咽,却见身边田埂上趴着个骨瘦嶙峋的少女,眼睛泛着一层明亮的灰色,紧紧盯住我的手。
我看着她,又看向已经上车的小厮,一狠心,掰了半个黄馍放在她手上。她细瘦的颈项微微颤动,手指一点点合拢,身体费力挪动,朝我埋头致谢,眼中蓄满泪水。
一个男子冲到路边,干瘦的身形和滚圆的腰腹形成强烈反差,嘴唇乌沉沉的,神色痛楚得很。他见少女手里有半个黄馍,作势要抢。少女已饿到极致,性命攸关,如何也不肯撒手,男子便用手肘一下一下捶打她的胸腹。下手是那样用力,直打得少女的胸腹发出“嘣嘣”的空鼓声,嘴角浸出鲜血,语无伦次的哀恳道:“我不想死,求你,放过我,求你。”
男子并不看她,一味盯着那半个黄馍,手中捶打不停,几近癫狂。
初逢此变,我吓得呆住,实在不忍去看少女濒死的沉痛。咬一咬牙,从背上扯下治胥铸的那把定秦剑,朝男子的双手扎去。
冷峻的男声再次传来,“韩安,扯开他们。”他的声音铿锵可闻,有金石之声,慨叹道:“小小年纪就仗剑杀人,可知有罪。”
我情知这话是在问我,一腔怒火沸反盈天,挑眉望向那辆高车,愤懑道:“有罪?天地不仁,诸侯无义,中牟拒纳流民以至饿殍盈野,都不算罪过。我只是救人,怎么就有罪了?”
车中男子冷漠道:“你整衣踞坐方才就食,便是夸奢。不顾自身死活去救孤女,便是伪善。救人却伤人性命,便是欺凌。与强权做口舌之争,便是不智。”他稍作停顿,声音越发铿锵,道:“夸奢、伪善、欺凌、不智,如此,还敢说无罪么?”
说话间,车帘开合错落,我隐约看到车里的男子——深邃轮廓,清矍脸庞,头发高高束起,一双眼睛锐利逼人,熠熠的盯着我。
那样的表情,竟让我生出一丝羞耻而辛秘的欢愉。
也许,从离开赵王宫的那天起,我就盼着他出现。不是侍剑小童,不是善心老妪,而是衣冠富丽,不受赵王辖制的他国公子。我盼他予我温饱,养我长大,照顾妥帖,直到我能独自去咸阳的那天。
我面上犹带一抹微薄的冷色,隐藏心中的滔天算计,艰涩道:“我是贫贱之人,一身布衣吃个馍馍,如何夸奢。男子身中剧毒,须臾便要殒命,倒是女孩还有些活路,若我只能救下一人,自然挑个胜算大的,又岂是伪善。”
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变化,我接续道:“相较那位男子,我年岁不及他,气力不及他,又不以强权折损于他,怎称得上欺凌。”言语至此,抬头又去看车中人,他墨黑空明的眸子里依旧是惊讶多过责难,没有丝毫不耐。
说人之法,如用兵之道,以攻心为上。我抿嘴一笑,倨傲道:“昔日,周武王能灭纣王,难屈首阳两位士人②。今日公子不过一身贵气,比我多了时运,我何须怕你。既不怕你,便不当你是强权,同你争论,又怎称得上不智。”
冷面公子伸手揭开车帘,面色沉静如水,道:“韩安,着人去看那个男子,是不是中了毒。”
韩安领着个青衫郎中回话道:“公子,他中的是鹅儿花的毒,几处大穴用针探过,乌青带黑,多撑一刻就没了。”
公子闻言屏息片刻,沉声道:“你懂医?”
我强忍心底的些许怯意,笑意清闲道:“我懂得又何止这些。”
一声冷笑自他唇间逸出,讥讽道:“孤素来不喜欢仗剑逞勇的游侠,又厌恶巧舌如簧的辩士。这二者,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③。偏这两点,你都齐了。”须臾,他又看着我笑了,道:“韩安,她,还有她救下的那个孤女,都带走。”
自被挟持随了车队,已过三日,那位冷面公子始终不曾露面。我知道他有心折我,也知道先有所求的人便是输家,但我有太多筹谋想仰仗他,心中越发忐忑。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应是午膳时分。此时总会有个清冷的姑娘为我布食,她每每并不多言,放下食盒便走,车夫却对她极客气。思来想去,要见冷面公子,只能借她之手。
正想着,听车夫道一声“同衣姑娘”,便将厢车的锁头卸去,准备开车,我急忙装出一副极疼痛的样子。那位叫同衣的姑娘将食盒搁在我身旁,平淡道:“姑娘用膳。”
我并不起身,捂住肚子微微抽搐。同衣迫近了些,疑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睁一睁眼睛,声音恍若呢喃,喘息道:“我……服了毒。”
她也不惊慌,冷漠道:“姑娘说笑了,车上哪儿来的毒。”
我伸手指一指车壁上的铜锈,那里有明显刮过的痕迹,断续道:“莫非……你你……不知,铜锈便是剧毒的……孔雀胆么。”
她一惊,迅疾瞥一眼我手指之处,很快如常道:“便是你死了,也胁迫不了公子。”声音却少了先前那份自持。
我装得越发难受,连喘气也断续艰难,轻哼道:“我何必……何必胁迫你家公子,我……我只晓得,你不敢……让我死在……死在你当值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