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韦家的女人们愿意与否,茂昌的病情还是恶化了,他躺在床上一连七八天滴水未沾,以前壮硕宽广的身体现在已经变成一摊历历可数的骨头,松弛的皮肤上也布满了褐色死斑。虽然病魔已经将他折磨得不**形,可是茂昌却依旧头脑清醒,他已经隐隐地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了。
小脚奶奶哭丧着脸以近似乞求的语气道:“儿啊,吃点吧!你要是走了,留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日子该怎么过?”
茂昌艰难地摇摇头,用目光在房间里搜寻,喉咙里像是被痰堵住似的发出吼吼的声音。女人知道他是在找孩子们,于是就出门将他们叫了回来。
几个孩子都聚在门前,说是害怕死人,不敢进来。女人骂道:“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那是你亲爹啊,疼都疼不过来,还能把你们怎么着?”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推搡着几个小崽子,将他们赶进了屋。茂昌精神似乎好了些,话也能说清楚了,还让家人将自己枕头抬高些,像是回光返照。小脚奶奶将孩子们一一拉到茂昌面前,让他们叫爸。
轮到康康时,他躲到后面死死抱住母亲的腿不肯过来。女人说,不愿意也就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婆婆却背过儿子泪眼盈盈地对媳妇耳语道,他没有多少时辰了。
于是,女人强行将康康抱到床前,让茂昌看看。康康的小手刚触摸到父亲冰凉的肌肤时,他就撇起了小嘴哇啦一声大哭起来。于是,女人们也都跟着哭出声来。
旁观的村邻中,有位老者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哭,说茂昌现在虽然身体虚弱,可他的心里却并不糊涂,听到你们哭泣声,他会很难过的。
于是,女人们停止了哭泣,房间里顿时静得可怕,却见茂昌还在用眼光在房间里搜寻。女人问他想要什么,茂昌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声音,她根本听不清。见女人没有反应,茂昌有些着急了,喘息声像拉风箱似的,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小脚奶奶上前问道:“你是想大改了吧?”
茂昌这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女人哽咽着接话道:“那个死丫头,不知中了啥邪,为了那个不男不女的二流子,连家都不要了!”
茂昌虚弱地闭上了眼睛,眼角处缓缓地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清薄的身躯躺在床上,像一枚枯叶在微风中飘曳残喘。
众人散去后,女人从低而熏黑的茅草锅屋中端出一碗粥,走到男人的床前。男人微睁双眼,也许是从门缝透过的一束强光太刺眼的缘故,他看了一下眼皮又轻轻的闭合了。
女人撩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眼睛,木然地站在旁边,企望着男人的再次反应。
男人像死狗一样,僵挺地躺在床上,空气中弥漫着酸臭的气息,袅袅的,一种垂死的味道。
女人无奈的走出门槛,斜倚在外面的柿子树秆上。初春的天气阴阴的,湿度很大,柿子树在湿气的滋润下,粗糙枯干的树皮里透出隐约的绿色生意。
茂昌死了,就葬在双子湖旁的乱坟岗里。没有了男主人,家里也顿时冷清了很多,女人常蹲坐在门口望着柿树发呆,而茂昌他娘则在偏屋里唉声叹着气。倒是不懂事的康康和三改会经常跑来跑去在院打闹,给家中添加了少许生气。
对于父亲的故去,康康并没有多少悲伤,甚至还有种解脱后一身轻松的感觉。他老人家病得太久了,如果在天有灵的话,现在终于不必忍受病痛的折磨了;另外,以前一家人的每年收入都要被拿去给父亲治病,那是个无底洞,父亲如果还继续活下去,韦家会越来越穷,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康康这种解脱后轻松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他便感受到了父亲去世对他今后人生的重大影响。康康现在只有一双鞋子,那是母亲亲手给他做的千层底布鞋,现在却被蒙上了一层白布。他穿着这双鞋去上学,小伙伴们都惊讶地盯着他的脚看,过路的行人也有意无意地慢下了脚步,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做得更过分,他骑着自行车从康康身旁经过时居然下了车,盯着康康看了半天,然后同情地问:“是你爹不在了,还是你娘不在了?”
康康感觉自己受到极大的侮辱,顿时脸羞得通红,他并不搭话,只是愤恨地瞪着那个老头。同行的小伙伴张二胖爱说话,插嘴道:“老爷爷,俺知道!他的爸爸几天前死了!”
老头摸了摸康康的头,哀叹了一声走开了。他骑上车子之后,康康听到他自言自语道:“可怜啊,这么小的孩子就没有了父亲!”
张二胖居然将自己的隐私告诉了外人!康康非常生气,就冲过去与他撕打起来。可惜的是,张二胖长得太壮实了,他就像一堵墙似的横在康康的面前,康康根本推不动他。气急败坏的康康脱下脚上的一双白鞋,狠狠地扔到路边的小沟里,然后光着脚丫向前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