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西面有一条小河,河面已经封冻,一座七拱桥横跨东西两岸,高鸦儿就在离河岸最近的桥洞内。夜色浓沉,北风横扫过树梢,呜呼作响。几只夜鸟喳喳惊叫,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狗叫,更让高鸦儿觉得毛骨悚然。
自小到大,每晚都有舅舅陪伴入睡。第一次在野外露宿,高鸦儿冷饿孤单,又惊又怕,蹲坐在桥洞的角落中,不敢向外张望,黑夜中,仿佛有无数的野兽猛鬼在潜伏。
高鸦儿此时才想起自己忘记带一件最重要的东西——火镰刀。当时,火柴这东西在津门县已经有人售卖,五十根一包,装在精致的小锡盒里,使用方便,一擦就燃,可价值高昂,一般人家用不起,依旧使用火镰刀取火。
火镰刀笨重难用,往往敲打十几次才能引燃夹在铁片中的绒絮,不过,成本低廉,可以反复使用,农村人家一般使用它生火做饭。如果有火镰刀,可以生堆火,驱寒暖身,也能在这黑夜中壮壮胆气。
高鸦儿裹紧身上的棉衣,野风撩面,更是寒冷。猛然间,两个晶莹的亮点从冰面上窜来,慢慢逼进高鸦儿栖身的桥洞。
高鸦儿恐惧,头皮发麻,胸口起伏,心砰砰跳,从背箱上取下小锄头,紧紧攥在手中。亮点晃动,很快西窜消失,高鸦儿模糊看出,好似一只黄鼠狼,那亮点就是黄鼠狼的眼睛,不禁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地。
高鸦儿无限怀念天齐庙东厢房的那张破床。十几年了,自己和舅舅每晚睡在上面,温暖舒适。舅舅一旦睡着,呼噜整天响,半夜里还爱说梦话,屡屡打断高鸦儿的酣梦。如今独宿荒郊野外,舅舅的呼噜声想起来竟如此亲切。
高鸦儿隐隐已经有悔意,真想拔腿返回天齐庙。原先把南行设想的太过简单,以为只是一次旅行。
现今,独自面对黑夜冷风,已经明白前路的艰难。
一阵蠕动,小黄鼠逡巡爬到高鸦儿怀中,两只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高鸦儿。
高鸦儿抚摸它,细毛柔顺,一股暖意自心中升起,看着它说道:“小鼠啊,以后,一路上咱两个就相依为命了。你要是能说话多好啊,我有心事就可以对你说了!”
黄鼠歪歪头,伸出舌头舔着鸦儿的手掌,鸦儿觉得**,不禁一笑。
慢慢的,高鸦儿觉得困倦,两眼合上,朦胧睡去。黎明时分,天色将亮,田野间铺了一层寒霜。河岸边,一只野鸡引颈高啼,“喔咯咯……哒!”
高鸦儿一激灵,猛然醒来,睁开眼,大吃一惊,一个一尺高的小女孩蹲在自己面前,黑发梳在额头两边,挽成两个圆髻,穿着红花棉袄,正低着头打瞌睡。
高鸦儿惊呼:“鬼啊,见鬼了!”猛然站起,随手抄起小锄头欲砸,小女孩消逝不见,地面上竟伏着那只小鼠,肚腹急速鼓动,好似极度紧张。
高鸦儿揉揉眼睛,疑惑说道:“我看错了,是不是睡糊涂了?小女鬼明明就在眼前!”
小黄鼠摇摇摆摆爬进背箱,再不露头。
高鸦儿觉出蹊跷,联想昨天几次莫名其妙传来的话语声,猜测一定是黄鼠搞的鬼。
如何让它现出形?思考一会,便有了注意。他背起背箱,来到河岸边,挥起锄头,砸碎冰面,捧起水洗脸,河水冰凉,冻得他直颤抖,脑子清醒。
高举背箱,高鸦儿假装趔趄失足,把背箱摔在冰面上,同时用锄头搅动碎冰处的河水,哗哗作响,惊呼一声:“坏了,坏了,箱子沉水里了,则么办?”
一小身影自箱中飞快窜出,尖叫连连:“臭乌鸦,倒霉蛋,你想淹死我啊!”
高鸦儿一伸手,把它握在手中,定眼看,正是方才那一尺高的小女孩。小女孩面色微黄,圆眼翘鼻,下巴尖削,稚气未脱,上身裹着着红花小袄,下身穿青色百褶棉裙,袖珍玲珑,宛如西洋布娃娃,怒气冲冲地挥拳蹬腿:“放开我,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啊!”
高鸦儿赶紧松手,小女孩掉在地上,爬起来,惊恐未定,转头看看,箱子正稳当当放在冰面上,大骂:“不要脸的乌鸦,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高鸦儿惊奇问道:“你真是小黄鼠?”
小女孩整理散乱的头发,抖掉身上的土屑,恨恨说道:“对,本姑娘就是小黄鼠精!你救过我祖奶奶,祖奶奶感恩,让我陪你南去。我也是命苦,祖奶奶有许多子孙,非拿我报恩,我招谁惹谁了?”
高鸦儿又问:“你有名字吗?”
小女孩叹口气,坐在一块砖头上,翘着脚说道:“我啊,修炼不得法,变化出的人形只有一尺高,姐姐们耻笑我,都叫我‘尺女’!”
高鸦儿挠挠头皮,说道:“尺女啊,虽然你只有一尺高,可也是女孩子身。咱们一同南行,太不方便,要不,你回去吧,给你祖奶奶说,就说是我感谢她的好意,不过,我会照顾自己!”
尺女摇头说道:“我这样回去,太没面子,好像让你看不上眼,被赶回去的。祖奶奶生气,姐妹们也会看低我。”
高鸦儿内心中也渴望南行有伴,试探说道:“尺女,一路上,可要受很多苦,一步走错,还会丧命,你可得想清楚!”
尺女骂道:“别激我,我身子不高,胆气可是有的,别废话,走吧!”说完,身子一晃,化成黄鼠,钻入背箱之中。
高鸦儿背起箱子,迈步向西走去,尺女在背后问道:“乌鸦,南边有路千万条,你想先去哪?”
高鸦儿辩解:“我不叫乌鸦,我是鸦儿。咱们啊,先去恩平县!”
尺女冷笑:“鸦儿鸦儿,就是老鸹儿,我说,你爹娘怎么给你起了这晦气的名字?”
高鸦儿边走边说:“听我舅舅说,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飞来很多乌鸦,轰也轰不走,我爹就给我起了这名字!我舅也赞同,他说,乌鸦相貌丑陋,叫声嘶哑,到处招人嫌弃,却是很孝顺的一种鸟。有个词,乌鸦反哺,就是夸赞乌鸦有孝心。漂亮的鸟很多,有孝心良知的鸟只有乌鸦一种!”
尺女又问:“咱去恩平县做什么?”
高鸦儿说道:“我想去买些路上用的东西,也想到恩平军营去看看张连长和华长丰哥哥!”
高鸦儿与尺女说着话,心中不再郁闷,脚步轻快许多。途中有伴,也是一大乐事。中午时分,已经快到恩平县城,高鸦儿又累又饿,浑身乏力,渐渐走不动了。
土路西边有一小村,四五十户人家,土屋矮墙,炊烟袅袅,几只狗见生人路过,汪汪乱叫。高鸦儿走过去,坐在槐树下的磨盘上休息。
磨盘对面的院子内走出一老汉,头发灰白,宽脸细眼,脸皮褶皱,据搂着腰,披着土灰色破棉袄,手里还提着两尺长的烟袋锅子,走近高鸦儿,和蔼问道:“孩子,到这走亲戚?”
高鸦儿摇摇头,说道:“不,我是路过……”
老汉也坐到磨盘上,吧嗒吧嗒抽着烟,攀谈道:“孩子,你是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