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哭,路边的人群都摇头叹息,又是活活饿死的!这大荒年的,真是惨啊!
土地公躺在车上,心中舒坦,暗想:“这长青道长,不愧是前清秀才,知书达理,好歹给把我当长辈!”
快到津门县城的时候,流民更多,遇到衣着稍微得体的人经过便围拢上去伸手乞讨,纠缠不放。
长青道长想到车上这些金银即将失去,心中恼恨,痛楚如割,不再哭姨夫,大声嚎啕道:“我的那小舅子啊,我的小舅子呢,你真个惨啊,你到驴槽里跟那叫驴抢料吃,让驴踢死,真个惨啊!你这辈子就毁在草料上了!”
高鸦儿不知所措,舅舅的小舅子该叫什么?对,还是舅舅,咧嘴干嚎:“我的那舅舅啊……”
长青道长回头怒瞪他一眼:“我还没死!”高鸦儿赶紧闭嘴!
几个拄着拐棍乞讨的老人见情景凄惨,兔死狐悲,伤感之情油然而生,泪水涟涟,举袖擦拭,小声议论:“这年头,人活得还不如牲口!”
土地公气恼,暗中用手拍车板,高鸦儿小声说道:“土地爷爷,别出动静了,人太多!”土地公立刻安静。
日头渐高,热气蒸腾,死老鼠愈加腐涨,一股股恶臭喷涌而出,更加猛烈,腥腥骚骚,如同发酵了五百年的臭豆腐,连苍蝇也不敢留了,振翅嗡嗡逃走!一个饿晕在路边的乞丐也被熏得恢复了神智,赶紧爬到一边。土地公恶心得头晕目眩,觉得自己已经真个变成烂尸!
进了津门县城,街上的人纷纷四散躲闪,执勤的警察想上前阻拦,臭气扑面而去,警察瘫软地上,捶胸长呕,差点没把肠子吐出来!
长青道长见离县署愈来愈近,车上的金银即将彻底绝缘,心中悲愤,大哭嚎啕:“我的傻孙子啊,你怎么去偷人家叫花子的口粮,活该噎死啊!啊……作孽啊!”
高鸦儿惊讶,怎么又变辈分了?也生长青道长的气。“你哭孙子,那我哭啥,难道让我哭儿子?我才多大!”鸦儿心想。
人们躲得远远的,对着车指指点点:“这人太缺德了,偷谁的不行,非得偷叫花子的,你把口粮吃了,叫花子不得饿死,太缺德了!”有老太太念佛:“报应啊,报应……”也有人仔细观望,起了怀疑:“这草苫子下盖着死人鼓鼓胖胖的,不似小孩!”聪明人解释:“嗨,有啥奇怪的,大热天的,死尸捂臭发胀,不显胖才怪!”人们纷纷佩服此人见识。
可怜的土地公蒙在草苫子下,又热又臭又气,歪歪头,口嘴角流下粘涎,晕了过去!
(最后的农民
鲁北地区历代务农为主,田地里从来不缺农人。自幼在家乡,最为熟悉他们。
我的这些乡亲们脸色土黄微黑,额头皱纹深刻,憨厚一笑,便露出带着褐斑的牙齿。长期俯身劳作,手臂上青筋突起,腰椎弯曲,年岁略大,便有些驼背。
他们质朴勤劳,但绝不缺少心机。村里的能人巧匠比比皆是,为人处世也有自己独特的门道。
他们保守,对外面的变化有些抗拒,常常蹲在一起嘲讽城市的薄情和贪婪。在他们心中,自己的村庄就是风浪中的仙岛。
他们对权势极为向往,为了一个小小的村支书的官职,不惜动用一切关系,力图获得村庄的统治权。若成功当上支书,宗族荣耀。
他们忍耐力极强。几千年来,祖先历经各种磨难,旱涝,饥荒,兵匪,苛政,被折磨得有些麻木。
经济大潮如同火炮轰击,干脆利落地炸开一切壁垒,把大量年轻人引入城市谋生。如今,农村日益困窘,粮食价低,养殖业风险太大,生活消费日益增加。孩子上学需要钱,老人看病需要钱,走亲访友需要钱。逼迫无奈下,年轻人也只能入城务工。
他们在天津盖楼,在北京郊区喂奶牛,在上海送快递,年轻一点的进电子厂守流水线。流在外面的血汗最终化成一张张钞票,邮寄回家。
打工挣了钱,年轻人大部分在城里买了楼,不再回村。村中,只留下老弱病残。
农田的强制规模化,也使许多农民失去土地,迁到城镇。每晚,城市广场上都有中老年市民跳广场舞。喧闹中,背着手拘谨地在旁边观赏的,也许就是入城不久的老农民。在他们眼中,广场舞就是一种洋气的秧歌。
乡亲们的孙辈多在城镇长大,偶尔回村,只到农田河沟边转转,权当野游。若阳光太强,他们就打起伞,生恐晒黑。这些孩子混淆了麦子和韭菜的区别,更搞不懂如何辨别驴子和骡子。逢年过节,他们也懒得向祖先的坟茔叩头,放上几串鞭炮,是他们最大的兴趣。他们,不再是农民。
每天傍晚,白发苍苍的人们聚在村口桥头聊天,话题最多的就是村庄往事。时而开心大笑,时而一起叹息,村庄的历史就记录在他们的闲谈中。
其中一些老人也曾到城市里和儿孙生活,最终在儿媳厌弃的眼光中回了家乡。
夕阳落下,余晖消散,远处的公路上,车灯闪亮。也许,这些老人是中国最后一代农民。
农村的故事不会终结。近几年,陆续有早前定居城市的乡亲回了村,不过是装在骨灰盒中!人活着,有气力,能在城市中挣扎。一旦去世,人们才发现,繁华城市没有留给他们一块安息的地方。高昂的墓地价格,又把他们赶回了故乡。
遇到此事,村中所有人一起向前帮忙。开掘墓穴,安置棺椁,焚化纸钱,所得的酬劳也许只有一盒廉价的烟。
情义最浓,依旧是破败不堪的老乡故土。
《野垣惊铃》就是写给他们,也写给记忆中满是雨痕土坯房,裂痕斑斑的老树,还有夜里田野中跳跃的磷磷荧火……
只要有这些记忆,无论在何方,无论做什么工作,就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