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道长睁眼坐起,随高鸦儿出屋瞧看。东南方正有一队人马奔腾远去,风雷隐隐。白盔白甲骑白马,白幡高举遮天,飒飒乱响。高鸦儿瞠目结舌,手脚冰凉,长青道长叹道:“阴兵过境,不出三月,必有大灾,天伐如此,奈何,奈何!”拉着高鸦儿进屋,跨过门槛之际,天际边骤然一声鸟啼,磔磔森森,高鸦儿腹部松弛,一股暖流顺腿而下。壮着胆子回头再看,人马消杳,已无踪迹。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林野间柔光如柱,鸟雀啾啾飞腾。长青道长盘坐天齐帝神像前,想起昨晚阴兵过境之事,心神不宁,忧心忡忡地颂读完《道德经》,又拿出一本《尚书释义》翻看。高鸦儿去榆林中捋来一篮榆树叶子。架起铁锅,加了两瓢水,倒入小半瓢高粱面,掺进榆叶,生火煮沸,舅甥二人在东厢房里各喝两碗榆叶糊糊。
长青道长拿出一小铜人和一包银针,欲让高鸦儿温习针灸之法。高鸦儿却望着梁头上的肉,喉头啯啯作响:“舅舅,舅母给的那串熏肉为啥不要啊?要不咱就有两串熏肉了。”长青道长面色大变,立身吼道:“崽子,那不是你舅母,不是!你若再说,我把肉丢了喂野狗。”
高鸦儿吓一跳,随即跑到水瓮边,弯腰挑起两个木制水桶:“舅舅,我去挑水,我去……”长青道长吼道:“滚,远远地滚一边去。”高鸦儿缩首咋舌狼狈逃出。
长青道长羞怒,却又不安心,冲高鸦儿高喊:“小心点,速去速回,别乱窜,野地里不清净,别让邪物迷了眼。”高鸦儿应了几声,便不见了踪影。
长青道长神情落魄,周身乏力。从床底的藤箱之中翻出一件兰色长衫,细细翻瞧,不觉双眼酸麻,坠下泪来。
这长衫乃是长青道长也就是冯音鹤当年中了秀才之后,他的原配郑氏为他亲手缝制。郑氏粗通文字,加之面目娇丽,甚得冯秀才之心。;两人育有一女,虽聪慧但孱弱多病。当是时,冯音鹤家境豪富,爹娘康健,夫妻合心,加之进学,一家荣耀,乡人礼敬。津门县三百多童生参加考试,仅录取九名。冯秀才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然而,别人高中,运途通达,冯秀才却是厄运连连。
第一件祸事先从冯音鹤的父亲冯鹏举说起。冯家祖业殷实,世代行医,针灸之术尤其精绝,传有《天枢九针》一书。冯鹏举兄妹三人,排行老大。妹妹远嫁南方,久无音讯。兄弟冯运举自幼聪颖,医术超人,几枚小小银针在他手里能活人性命。然,痴迷玄学,二十岁时离家远游。十年后归乡,在沙河中建起天齐小庙,清修学道,不再理会世事人情,家人苦劝不听,以致兄弟反目。
家中老药铺由冯鹏举独立支撑,冯鹏举医术精湛,待人和气,勤俭持家,财源舒畅,置办出偌大家业。冯家在津门县城修起豪宅,青砖黛瓦,雕梁画栋,大小房屋四十余间,在乡下还有肥田二百余亩。
儿子考中秀才,冯鹏举欣喜万端,自觉面目光鲜,与人言谈不免有所倨傲,不经意间,已经招人嫉恨。
临近春节,一天津口音的病人登门求医,五十多岁,矮胖秃顶,衣着华贵,神情却是惶恐鬼祟,说话时嘴角抖动,词不达意,时时摸出怀表验看时辰。自称是安徽绸布行的掌柜,售货到此,闻听冯家大名,特来医治病患。
冯鹏举没有多想,仔细诊瞧。此人面色虚黄,手脚冰凉,自言腰酸腿软,夜间惊悸盗汗。冯鹏举认为是肾水亏损,心力乏虚之症。熬了副汤剂,伺候病人饮下,让其卧于床上,行针以扶正驱邪。
冯鹏举细心辩穴扎针。不料,那病人暗自拿出一枚毒丸吞入口中。顷刻间,四肢抽搐,鼻孔下血如注,如同掉进油锅的活鱼,弓了几下身子,嘶喊数声,奄然气绝。
事出突然,冯鹏举愕然呆楞。门外陆续涌进男女七八人,皆为面目狠赖之辈,自言为死者子侄亲眷,抚尸嚎啕,哭泣咒骂,大呼:“庸医害命!”
整街惊动,围者若堵,议论纷纷。冯鹏举大呼冤屈,死者面目黝黑,嘴唇青紫,分明是中毒之状,方才让他饮用的汤剂药性平和,银针刺穴精准,绝无断命之理。
慌乱无计之时,人群中悄然走出一人,也是天津口音,宽脸硬须,粗眉狼眼,右颊有兰痣,大如雀卵。此人阴示冯鹏举走到僻静角落,直言索要银元一千五百补恤死者。
冯鹏举方才明白,自己遇诈。
其实,这伙人来自天津卫,都为穷极阴毒之辈。簇拥舍命之人,四处讹诈富户,以命搏财,俗称“讨阎王债”!得钱后重酬死者家眷。那死者生前必厚养半年,事后厚葬,被同伙尊称:本命佛。
冯鹏举性情傲直,对方索价高昂,当时在津门县一头黄牛只需四块银元,一千五百银元绝对天价。冯鹏举自思与本县吴知县相熟,必能为自己开脱,遂与那伙无赖同去县衙申诉。
那伙人用门板抬着死人,摇头嚎啕,涕泪飞溅,哭声震天,直奔县衙,县城为之轰动。
冯鹏举医术精深,头脑却迂直。吴知县早已垂涎冯家财产,如同红了眼的硕鼠,早就盯紧了粮囤里的粮食,只是没机会下口,现在粮囤终于破了一个小口,他岂能给你堵上?粮囤塌了他才高兴呐!
吴知县翻脸无情,与那伙无赖串通一气,以误诊害命之罪把冯鹏举捕入大牢。
冯家人央人说和,屡次送重金于吴知县,厚偿那伙无赖,衙吏趁机层层盘剥。半年后,冯鹏举才被放回家中,家财大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