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元二年,深冬,大雪。
站在城墙上面,远远望去,便能看见一片银装素裹的肃杀,覆盖着夏时也曾郁郁葱葱的都城,只不过如今这座城池却只剩下了肆虐于天地之间的冷冽。
鹅毛大雪,不紧不慢地下个不停。
这里就是长安城了。
城北刮来了一阵风。
北风吹起了地上几片枯黄的树叶。
那些枯叶已经很薄了,只留有几条暗淡的纹路,被寒风轻轻拂过,便碎成了粉末,悄声无息地消散在尘土之间。
雪还在继续下,洋洋洒洒。
城东的墙角下,可以依稀看到几具埋在雪下的尸身,大多都是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死的时候姿势是蜷缩的,膝盖紧紧贴着胸口,露出一双青紫的小脚。
只可惜,他们生前穷苦,死后也丝毫不得安宁。
远处的高门大户里面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伴随着人声沸鼎的热闹。
朱门酒肉臭,路边冻死骨。
长安是国都,这些有碍观瞻的尸骸自然不能见人,于是都被草草地堆在角落里,在上面扔了几把雪,那些衙役自认也就算有了一个交代。
不过是几个无处下葬的穷酸鬼,有一捧白雪作为归宿,应该也算好命了吧。
雪花慢慢掉了下来,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安静而厚重。
街上偶尔走过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被冻僵的麻木,身后传来的是酒足饭饱后的欢声笑语。
一月的长安城,冷得叫人心里发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不远处的街道口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铃声。
轻轻的,节奏不快。
那铃铛大抵是挂在了马车的车厢檐下,慢慢地,一声接着一声,并不清脆,声音甚至有一些模糊,有一种近乎悄声无息的温柔。随着远处的铃声渐渐靠近,那些缩在阴影里的行人都转过了头,看着逐渐驶来的一辆马车。
这是一家真正的香车宝马。
价值百金。
即使是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冬,那马车依旧散发着一种微弱的幽香,并不直白地显山露水,而是如同一个藏在垂帘之后的美人,隐隐约约,让人闻不真切,只能稍稍捕捉到一丝一闪而逝的香气。
那是沉香木的味道。
这辆马车极其奢华,整个车厢由沉香木打造,精雕细琢,车壁上面刻着栩栩如生的画面,一共雕了七七四十九个舞姬,每一个都眉目如画,翩翩起舞,这四十九个美人做出了不同的舞姿,却全部赏心悦目,如同一整幅美人起舞图,活灵活现地印在了木头之上。
街铺后面的商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探出了头,鸦雀无声地看着渐渐驶来的马车。
拉着车的四匹骏马高大健硕,四肢极长,通体漆黑,除了四只雪白的蹄子,再无一根杂毛。若有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道这些是驰骋沙场的战马,此时却用来拉车。
马车外面走着十六个全身铠甲的侍卫,每一个都高大挺拔,此时面容肃穆,手握长枪,踏着雪地时却没有丝毫声音。如果不是留下了脚印,那么很难知道这片雪地曾经有人走过。
唐朝不缺娇生惯养的贵族,世族更是崇尚奢靡,只要是稍有头脸的人物,每一个都是穿着绫罗绸缎,决不肯落伍。
这辆马车上面并未刻着哪一个世族的家徽,只是在车沿上面写了一个“秦”字。
如果是十几年前,这架马车上的一个“秦”字势必人人皆知,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权倾朝野的李恭之一支,如今也只剩下了镶金嵌玉的一个空壳和人丁稀薄的下场。
不过好歹还是有一个独苗。
马车走了一会儿,在漫天的大雪中,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不敢喧哗,只是看着车厢左边的帷裳被一只手掀了开来。
那只手很白,手指很长、很细,可以看出来里面是一个女子。可是相较于深闺中足不出户的姑娘家,这只手便多了几分节骨分明的修长,伸出来的时候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似乎呼啸的寒风对她毫无一点影响。
然后众人便看见了她的脸。
当帷裳之后的那一张脸被露了出来的时候,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
车厢里光线不定,忽明忽暗,阴影覆在那半张脸上,多了一丝昏暗的暧昧。那是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状似一片细长的桃花瓣,眼尾弯起,带着一丝欲语还休的温柔。这是属于大家闺秀的一双眼睛,带着三分腼腆七分温婉。
可是她却有那样的一双眼珠。
她的眼仁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漆黑,又圆又大,像是孩子一般,却又多着孩子没有的沉静。当她微微扫过一人的时候,本该因为那一双眼睛而看起来姿态婉约,却因为那一双眼珠子而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风流。这样的一双眼珠子装在那样的眼睛里面,本该十分不和,可是在她的身上,却又相得益彰。
有了这样一双引人注目的眼睛,其余五官是否美丑都微不足道起来。
但是马车里面的那个人偏偏又脸如白玉,秀美瘦削,长眉入鬓,唇瓣朱红,偶尔一个回眸,便好像是醉卧在海棠树下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