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长空万里,风过无痕,茫茫一片。
二十三
宫中有个荒弃的佛堂,早年间先皇礼佛,晚年时时念经参禅,先皇一去,佛堂久而久之便废置下来,成了一处无人问津的荒凉所在。
君玉一身黛色斗篷,白皙的面庞笼罩在云帽下,更添清减。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君玉按捺住纷乱的心跳,施然转身,抬头一望,却是愣在了原地。
自门口走进来的竟不是苏景言,而是一个年轻美妇——
“幽……幽草!”君玉颤声出口,瞬间湿润了眼眶,她激动上前,一把握住幽草的双手,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幽草眸光闪动,亦是一副动情之色,却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不露痕迹地抽出了手。
像不敢直视君玉的眼眸般,她微微低了头,涩声道:“我现下……是苏夫人。”
如五雷轰顶,君玉身子颤了颤,几乎瞬间明白了过来,难以置信道:“你,你说什么……”她声音颤得不行,像风中断了线的纸鸢,“原来……原来你就是……就是景言口中的……”
佛堂里有片刻的沉默,幽草叹了口气:“是,我就是景言口中的妻子,绿芷。”
君玉身子又一颤,像随时就会倒下一样,她按住心口,急退几步,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幽草赶紧上前想搀扶住她,却被君玉踉跄着甩开手,君玉脸上落满了泪,却偏又勉力地笑,笑得凄惶悲楚:
“那夜离园,他说他已成亲,我以为……以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过用这托词骗我,却没想到,没想到……”
楠王找到幽草时,幽草正刚刚得知一个消息,欣喜若狂地要去告诉苏景言。
她怀孕了,她怀了他的孩子,她就要做母亲了!
却还没来得及去找景言,楠王的一番话便浇下无尽冷水,叫她如坠冰窟。
“本王替苏兄赴了约,此番来找夫人也并无别的意思,夫人毋须多虑,密信一事,苏兄面前本王绝口不提。”
“只是有一道难题,想叫夫人择选一番。”她抬起头,面如白纸,只听楠王在耳边接着道:“宫中有位贵人托本王帮忙,想与苏兄见上一面,说起来这贵人还是夫人的故交,不知夫人是否希望苏兄与她一聚,又或是自己想亲身前往,去见一见往日的老朋友,将此中恩怨做个彻底的了结。”
她心跳如雷,许久才平复下来,鼓起勇气望向楠王道:“多谢王爷告知,妾身的答案楠王自是知晓,只是妾身不知楠王为何相帮?”
“为何相帮……”楠王摇头一笑,举起手中的茶杯,垂首微抿,宽袖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与自嘲:“本王并不是在帮夫人,不过与夫人同病相怜,求仁得仁罢了。”
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拂袖:“本王话已带到,这道难题如何选择全在夫人一念之间,本王绝不干涉,告辞。”
佛堂外下起了细雨,冷风阵阵吹进了殿内,荒废的大殿阴暗冷清,更显萧条。
幽草的声音夹杂着风雨,冰凉苦涩。
“纵然是老天捉弄,你二人也终究是有缘无份,他日日买醉、痛不欲生的时候,都是我,也只有我陪在他身边!姐妹一场始终是我对你不住,可要是再来一遍……我也不后悔,绝不后悔的!”
“我真的……”幽草眸中起了泪光,声音有些更咽:“是一心一意待景言的,他也是如此……过去的都过去了,他已经放下了,如今的他是朝廷栋梁,是只想一展宏图,施展满腔抱负的新科状元,你忍心让他回头,让他为你放弃一切吗?”
君玉脸色苍白,拢住斗篷,手脚冰冷一片,人像浸在潮水里,浮浮沉沉,随时就要溺水而亡。
幽草深吸了口气,眸光坚定下来,望向君玉狠心道:“到底一场情分,于情于理,你都该成全他……成全我们。”
君玉心头一悸,再也忍不住地脱口道:“那为什么那夜他要来赴约,要做下那……”她捂住胸口,又开始咳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幽草不忍,耳边却响起楠王交代过的话,只能咬咬牙道:“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你只当是镜花水月一场吧,景言现在一颗心全在我身上……和我们的孩子身上。”
这话一出,君玉便身子一震,猛地抬起头,盯向幽草的腹部,面无人色。
“你,你有了,有了他……”
幽草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脸上升起了温柔的笑容,她痴痴道:
“是,这是我和他的孩儿,景言欢喜得不行,抱着我又闹又笑,全没个正形,也和个孩子似的……我盼着是个男孩,眉眼像景言一样好看,肚子里更要像他爹一样装满了墨水,景言却说希望是个女孩,模样和性子能像娘亲,还要有一双巧手,会刺绣会握笔,做个不比男儿差的苏家女儿……”
肚中如翻江倒海,君玉只觉胸口一阵阵沉闷恶心,一口苦水酸涩涌上,她一下弯腰呕吐起来,皱眉痛苦不已。
幽草唤了声君玉,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泣不成声:“事已至此,我们都回不了头了,就请你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看在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份上,放过景言吧!宫中繁花似锦,自有娘娘的一片天地,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成全我与景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番白头偕老!”
君玉只手撑着方台,掏出手巾将嘴角拭净,绝望又灼灼的眸光望向幽草,沉声道:
“白头偕老……这……也是他的意思吗?为何他不来见我?”
“是,是他的意思。”幽草泪流满面:“景言自知无颜见你,更不愿藕断丝连,再生出不该有的纠葛,所以只叫我来把话说清楚。好妹妹,孩子出生后你可以做他的干娘,他一定会好好孝顺你……”
“我、无、福、消、受。”君玉摇头打断,一字一句费了很大的力气,身子颤抖间摇摇欲坠,声音虚弱苍白:“你回去告诉他,叫他放心,他的仕途娇妻,我一样也不会拿走……”
幽草泪如雨下,跪挪着伸出手地想上前扶住君玉,却被她轻轻推开,抬手间似有千斤重,“不必。”
君玉面色惨白,眼前发花,却强撑着一口气,越过跪在地上的幽草,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佛堂外已是大雨滂沱,凄风大作,幽草看着那伶仃背影远去,心如刀割,再也忍不住一声叫道:“君玉!”
那身子顿了顿,却没有回首,只拖着毅然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雨中。
幽草一下软在了地上,像抽空了所有气力,她望着大雨中消失的那个身影,仿佛生命中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满心悲怆难言,她蓦地掩住嘴,伏地失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久久回荡在空旷的佛堂里。
黑沉沉的天地间,大雨倾盆,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君玉脚步浮虚,在大雨中失了方向,胡乱冲撞着,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却分明是那年的春天,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她从离园见过景言回来,手中撑着他带来的伞,走过红墙青瓦,前方一盏琉璃灯在风雨中闪烁,幽草在门前提着灯等她回去,灯火摇曳,映亮了幽草明丽的笑脸……
大雨陡然浇下,君玉一个寒颤惊醒,眼前的温暖火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忽然慌得不行,在雨中踉跄地奔了起来,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
可是天地一片黑沉,只有无尽的冷雨,没有伞,没有灯火,没有景言,没有幽草……
她什么也没有了。
眼前昏沉,君玉抬起头,奋力地睁开眼睛去看,凄风冷雨中却还是看不到光,一点光也没有。
她满是雨水的脸上凄然一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直直滑了下去——
一个身影蓦然出现,长臂一把抱住她,心疼不已。
来人正是眉眼急切的萧曜楠,他立于暗处,亲眼目睹了这场残忍的相会,这场算得上他一手策划的相会。
君玉躺在他怀中,神志不清地望着他道:“三月之期,三月之期……皇上您说的可还算数……君玉想好了,出宫,君玉要出宫……”
二十四
玉宁居里,萧曜楠负手而立,俊美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墨眸深处却有着隐隐的急切,屏风后太医正在为玉贵人诊治,茗儿守在床边焦急不已。
三月之期的来头他已从茗儿口中得知,倒不曾想他那皇帝侄儿竟痴情至此,竟是对君玉动了真心。
萧曜楠摇了摇头,笑得无奈又落寞,也不知在笑皇上,还是在笑自己。
房里这时却传来了太医激动的一声:
“恭喜贵人,贺喜贵人,贵人怀上了龙胎!”
萧曜楠脑中一嗡,抑制不住的狂喜涌上心头,想也未想地大步踏入了房内。
太医跪在床前,满面笑容,床上的君玉却是一脸茫然,木然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萧曜楠咳嗽一声,平平走至前,示意太医起身后,望向君玉,却还未开口,君玉对着他苍白一笑,“多谢王爷,君玉又欠了你一份恩情。”话刚落音,人却是身子一软,晕厥过去。
送太医出门时,萧曜楠心念一动,在太医耳边低语了几句,太医满满点头应承。
太医一出门,茗儿便急得快哭出来了,“王爷可是吩咐李太医缄口不言,但这事到底只能瞒得了一时啊,这可如何是好,皇上还从未宠幸过娘娘,害喜之事若是传出去……”
“本王不是吩咐他隐瞒此事。”萧曜楠淡淡开口,墨眸深沉,“本王是要他速速去向皇上报喜,务必将这大好消息传得后宫皆知,尤其是要传到染胭宫那位善妒的郑妃耳中。”
茗儿愣住了,眸中几个变幻,回味过来后一张脸笑得比哭得还难看:“王爷兵行险招,赌对了自是一箭双雕,但稍有不慎,我家娘娘可就……”
萧曜楠冷哼一声,墨眸幽深,俨然成竹在胸:“世间之道,最不好算的是人心,最好算的却也是人心,本王从不行赌徒之事,若无十足把握焉敢下此险棋。”
他转眸望向屋内,眸光蓦地柔和下来:“退一万步讲,即使变故陡生,本王也绝不会让她再受到半点伤害。”
郑妃来得势头汹汹,带着人马浩荡地踏入了玉宁居,甩手将一沓宫载掷到君玉床上,声音尖利:
“玉贵人自己看看,这是娇娥房的记录,这上面从头到尾可都没有记过贵人半个字!这说明从妹妹被册封至今,皇上从未在你这留宿过,那不得不问一句,妹妹腹中的孩儿又是从何而来?”
君玉靠坐在床头,抿住唇,脸色苍白,面对郑妃的质问却不言不语,一副看破红尘的波澜不惊。
郑妃又连枪带棒地讥讽质问了几遍,君玉却依旧毫无反应,郑妃终于忍不住,被君玉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气到浑身发抖,上前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这耳光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茗儿的脸上。
茗儿脸颊通红,低下头,挡在君玉身前不卑不亢道:“娘娘息怒,万万不可冲撞了龙胎。”
郑妃怒极反笑,对着茗儿又是一个耳光,“哪来的贱婢,胆大包天,竟敢将野种说成龙胎,信不信本宫割了你的舌头!”
茗儿的两颊已是火辣辣的红肿,却仍是护在君玉身前,一闪不闪,“事情尚未查清,娘娘如此兴师动众未免为时过早,万一龙胎真有个闪失,谁也担待不起。”
郑妃怒不可遏,杏眸圆睁,骂了声“贱婢大胆!”扬手又要打上去,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君玉抬起头,眸光定定地望向郑妃,无声无息,冰冰凉凉。
像鸟语花香的万里晴空中,忽然下了一场漫天风雪,冷透了心底深处。
郑妃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不知为什么,那幽幽的眼神竟望得她心头一骇,陡然生出一股绝望之情。
郑妃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几步,可转瞬间,她便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一把甩掉君玉的手。
“给本宫抓住她,本宫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罔视宫规,以下犯上的淫荡贱人!”
气焰嚣张的宫人们团团上前按住君玉,玉宁居的一干婢女被纷纷制住,眼看着郑妃笑得满脸怨毒,就要掌上君玉苍白的脸。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响彻玉宁居:“谁敢动她!”
皇上一身玄衣,在楠王的陪同下踏步走进,身后一众宫人相随。
满屋迎驾声中,那清秀眉目难得地染了愠色,竟看也不看郑妃一眼,径直走至榻前,搂过君玉不住安抚。
“皇上!”郑妃不甘叫道:“这贱人不知怀了谁的野种……”
“闭嘴!”皇上拂袖大怒:“这是朕亲封的玉贵人,你骂贱人是在打朕的耳光吗?”
郑妃一愣,慌忙磕头认错,声音已带了委屈的哭腔。
她在皇上面前强势惯了,嬉笑怒骂只当平常,待皇上如平凡人家的夫妻一样,泼辣的妻子得尽了好脾气夫君的包容宠溺,又加上权势滔天的娘家撑腰,她肆无忌惮了这么多年,直到此刻才蓦然意识到,他不仅是她的夫君,还是当今天子,还是有着君王威仪的圣上!
可他从没这样斥过她,郑妃咬紧唇,眼里已泛起了泪光:“臣妾不敢造谣生事,皇上您自己瞧瞧,娇娥房记载得清清楚楚,玉贵人从未沾过雨露,怎么可能……”
萧曜楠负手立在一旁,心头冷笑不止,这愚蠢善妒的女人恐怕还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郑氏一族如今被他打压得大不如前,她这郑妃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若是看得明白,这关头她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染胭宫,不要再给父兄添乱,徒增把柄。
可多亏郑妃又是这样的性子——萧曜楠要的就是这把火!
斗了这么久,谋篇布局多年,最后只差这一把火了,一把能将权倾三朝的郑家烧得干干净净的火!
皇室与郑家苦苦维系的信任本就不堪一击,相互依存的关系在风雨飘洒中摇摇欲坠,稍稍拨动一下便风声鹤唳。
他不过是刚好做了这个拨动灯芯的人。
皇上隐忍多年忍无可忍,郑家心存猜忌草木皆兵,这段本就薄弱的互生关系在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时——轰然崩塌。
好戏就要上演,萧曜楠眯起细长双眸,思绪万千。
多年朝思暮想就在眼前,他禁不住心潮澎湃,不逼郑家造反,他拿什么名头去平反?去一网打尽?去平定江山,坐拥天下!
按捺住内心激动,萧曜楠轻咳了两声,望向屋内,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跪在地上的郑妃仍在声声哭诉着,极尽狼狈不堪的怨妇之态,口口怨着皇上对她不若从前宠爱,郑氏一族忠心耿耿,帮皇上守护江山,郑家的女儿就只得皇上如此薄情的对待吗……
“胡说八道!”皇上勃然大怒,积压已久怒火一次爆发:“朕还没聋没瞎,这江山还是朕的,不是你平远郑家的,不用你来教朕怎么做!”
此言一出,满堂大惊,人人噤若寒蝉下暗道皇上是动了真火,竟要和郑家彻底地撕破脸皮,郑妃更是瘫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皇上一一扫过众人,威慑的目光最后落在郑妃脸上,声音清厉:
“你这些年在后宫的所作所为真当朕不知么?朕不过看在你父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不然就凭那些枉死的妃嫔和那些还未出世的龙裔,朕就能治你个五马分尸!”
郑妃身子一震,剧烈颤抖起来,皇上的声音还响荡在耳边:
“朕只怕悲剧重演,故玉宁居的恩宠没有记在娇娥房里,玉贵人腹中的孩儿,不是朕的还能是谁的?你口口声声的野种又是叫给谁听的?”
这一下如五雷轰顶,郑妃的身子一下委顿下来,面无人色。一旁的萧曜楠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他垂首默然,一副不动神色的模样,耳边却听向窗外——
飒飒,飒飒。
他仿佛听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声音。
二十五
山顶上晨风微凉,雾气缭绕,如梦如幻。
萧曜楠与苏景言并肩而立,俯瞰群山,一者清贵无双,一者云淡风轻。
“王爷步步紧逼,郑家那对父子终于按捺不住,已经有所行动了。”
苏景言淡淡禀道,萧曜楠望向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有景言为本王开路,自是无往不利。”
作为楠王一派的新秀苏景言,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他文人模样,胸中却自有沟壑,在朝堂上配合楠王,一次次打击郑家气焰,更定下妙计无数,推波助澜,一步一步削弱了郑家势力,是个让郑家父子措手不及,头疼不已的狠角色。
“王爷过奖。”苏景言眉眼淡然,不骄不躁,只站在萧曜楠身边,微微压低了声音:“一切均已准备妥当,事成之后,郑家连根拔起自不必说,王爷打算如何处置龙座上那位?”
虽极力控制着语调,清冽的声音里却还是多了一丝波澜。
萧曜楠苦笑一声,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宫中那件事还是传到了苏景言耳中,这位才智无双的谋士终究过不了情关,虽说放下了前尘往事,却仍是因为君玉怀有龙子,而对皇上失了一贯的冷静。
萧曜楠沉默许久,山风吹过他的发丝,飒飒风声中,他忽然低低开口:
“本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敏钥和本王只差了六岁,本王昔年进宫赴宴,路过云泽宫时,曾看见他一个人安静地缩在角落里,手里摆弄着些木器,听到脚步声时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收拾手边的玩意,待看清是本王后,他才讨好地叫了声‘皇叔’,拉着本王的衣袖,央求着要本王别告诉先帝,否则先帝又要骂他没出息了。”
苏景言静静地听着,萧曜楠望向远方,像忆起什么有趣的东西,脸上浮现出一丝淡笑。
“本王还记得他那时又瘦又小,成天缠在本王身边要听战场上的故事,本王烦了,索性一捞衣裳,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全现给他看,他倒傻了,结结巴巴含着泪花更咽道,皇叔好可怜,他要去求父皇,再也不要让皇叔去打仗了……”
萧曜楠失声笑出,摇头叹道:“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苏景言忍不住道:“自古成王败寇,若斩草不除根……”
“景言,”萧曜楠开口打断,负手仰望苍穹,眉宇间不怒而威:“谁不向往海阔天空,囚在笼中的云雀却是身不由己。”
苏景言缄口不言,萧曜楠转眸望向他,却一下笑了出来:
“说来奇怪,在本王眼里,敏钥好像从没长大过,还是那个躲在宫里叫本王皇叔的孩子。”
乖巧又懦弱,纯真善良得近乎愚笨——却总能叫人会心一笑,感受到皇家里几乎不可能有的温暖。
久久的沉默后,苏景言垂眸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萧曜楠扬起嘴角,拍了拍苏景言的肩头,却倏然转过话题,状似无意道:
“你可甘心?”
苏景言愣了愣,抬起头,正对上萧曜楠漆黑的眼眸。
他立刻明白过来,大片酸楚不受控制地瞬间涌上心头,却又硬生生地被压了下去,他低下头,抑住有些颤抖的声音。
“臣,不配。”
不配再拥有那记忆里的温柔烟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却是——物是人非。
一转身,面目不再,一心追名逐利的苏景言越走越远,在命运的滂沱大雨里,终是丢掉了他的许君玉。
再也找不回了,永生永世也找不回了。
皇宫里,空荡荡的房中,宫人们皆退下了,只留下皇上坐在床边,细心地一勺一勺喂着君玉。
俊秀眉眼不再清澈无忧,透着深深的疲倦,却仍带着微笑望向君玉。
君玉不禁心头一酸,她不是不知,最近朝堂大乱,皇上与郑家父子多年怨累,一朝爆发,彻底撕破了脸皮,囚郑妃于冷宫,又削去郑元佑耀武大将军之职,郑家却迟迟不肯交出兵权,异心昭然若揭,一时人心惶惶,私下都道——
这皇城的天,马上就要变了!
似看出君玉所忧,皇上放下碗,含笑宽慰道:
“别担心,这一天迟早要来的,朕早就做好准备了,如今倒有解脱之感。朕郁郁半生,整日提心吊胆,倒不如这几月来得畅快,如今每日下朝都能见到玉贵人,朕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君玉眼眶一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皇上……”
皇上抬手止住了她要说的话,深情的眼眸望向她拱起的腹部,“朕都明白,是朕……没福气。”
“不,”君玉再也忍不住,泪盈于睫:“认识皇上,是君玉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她握住皇上微凉的手,柔声道:
“皇上有一颗赤子之心,是君玉在这深宫中见过的少有的光明磊落的人。”
“赤子之心,光明磊落……”皇上喃喃着,眼眸渐渐亮了起来,他反握住君玉的手,目视着她轻声笑出:“得你这八字评价,朕已经足够了。”
还不待君玉开口,皇上又紧了紧她的手,眸光灼灼,声音坚定:
“无论朝堂如何动荡,无论朕处境如何艰难,朕也一定会保你母子平安。”
二十六
宸越七年,风云变色,战事一触即发。
权倾朝野的郑家起兵造反,楠王领旨平叛,郑家兵败如山倒,在穷途末路下勾结外族,大军压境,一举攻入皇城逼宫夺位,与楠王展开最后的殊死一战。
兵临城下,宫中一片混乱。
哭声、喊声、叫骂声,交织在皇宫的上空,人心动乱,凄惶不安。
这兵荒马乱,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玉宁居中却响起了两声婴儿的啼哭——
两个新生命在这水深火热中降临了!
是君玉和幽草的孩子,君玉在产期最后这段日子里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夜夜不得好眠,幽草便主动进宫相陪,昔日的好姐妹执意要留在她身边,是歉意也好,是情分也罢,纷纷扰扰在这特殊时期都不重要了,一一化为了无言的相互依持。
本来她们要随皇上一起撤离出宫,被楠王的人护送出去,却没想到两个孕妇产期提前,都同时有了反应,只能先护送皇上出去。
两个孩子说来就来,让人措手不及,所幸稳婆侍女早就备好,有惊无险。
君玉诞下一子,幽草诞下一女。
冷汗沁满了君玉白皙的额头,她接过孩子,几欲泪流,脑中闪过的第一个画面竟是那张清贵无双的俊颜——
大战前她和萧曜楠见过一面,她用藏着的锋利匕首伤了他,在他手臂上刻下了一道伤疤。
清寒午夜,那个身影捂住手臂,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汩汩鲜血直流。
“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她在榻上撑起身子,长发披散,咬紧唇,眸中恨意汹涌。
那意乱情迷的一夜,那佛堂的一场姐妹决裂,那皇上面前怒斥郑妃的一出好戏……
本就不是愚笨之人,君玉心思细腻,又在宫中多年,很多事情不是她不会,而是她不想去争,不想去计较。
不与东风争,却偏偏一次次被卷入算计中,她再好脾性也由不得不疑心,在她的逼问下,茗儿什么都交代了,泪流满面地跪在她面前,说是为了她好,说楠王对她是真心的,天下大乱,只有楠王能够庇佑她……
君玉身子摇摇欲坠,有如晴天霹雳,心头大悸,她受不起这样的真心!
“本王从不后悔,做下的事情也不会不认,”萧曜楠眸光沉痛,上前一步,君玉忙扬起手中的匕首,却被一下夺过,狠狠地掷在了地上,萧曜楠钳住她的双手,俊美的面庞欺近她眼前,“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本王不屑做正人君子,想要的东西就得自己去争取,手段虽毒,却是迫不得已,真心更是不假,本王发誓此生绝不负你!你且等着,等本王平定天下,将人世繁华拱手送与你……”
灼灼的誓言淹没在炙热的吻中,到底不似陈腐文人,驰骋沙场的主帅不善甜言蜜语,情到浓处便只能“强取豪夺”,咬牙切齿地恨不能将对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
激烈的吻混杂着血腥,君玉快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着,泪水落了满脸,一颗心却又跳动得厉害,汹涌不止的委屈和恨意中,竟夹杂了一点别的东西,将尘封冰冻的心底化开……
等本王回来,待得江山成大业,本王必迎你为后,一心一意,永生不负——他用力抵着她的额头,灼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吞吐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君玉死死抿住嘴,不开口去回应这份盛情,心中纵是恨意翻滚,却到底起了一丝刻骨铭心的波澜,紧紧闭上眼眸,泪水无声滑落。
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逃亡,皇城上下硝烟漫天,一片狼藉。
玉宁居里人仰马翻,就在众人纷纷要撤离时,竟骇然发现宫门紧锁,无处逃离——
郑妃的声音从外面尖利传来,带着深深的怨毒:“贱人,本宫的一切都叫你毁了,本宫要你不得好死!”
郑部将她从冷宫救出,混乱中她却不急着走,一颗已恨至癫狂的心还“惦记”着君玉。
有浓烟升起,宫人们一声尖叫,郑妃竟是要活活烧死她们!
大火迅速蔓延,满殿鬼哭狼嚎,已如人间地狱,茗儿和几个忠心耿耿的侍女护着君玉和幽草退到内室,她急急按动了一个机关,咔嚓一声,场中的大床裂成两半,赫然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秘洞。
“还好王爷备有后路,娘娘快走吧!”
此时此刻的萧曜楠一身戎装,正率领着将士厮杀奋战,他一剑斩下一个人头,鲜血溅了满脸——
路,就在前面!江山,就在脚下!
他心潮澎湃,多年梦夙愿就要成真,远方硝烟滚滚,红了一整片天,刺激得他热血沸腾,几欲长啸凯歌。
他似乎看见大好河山浮现在眼前,烟花当空绽放,他牵过她的手,一同踏上宝座,君临天下。
二十七
阳春烟景,最是迷人。
小镇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光明媚,处处生机盎然。
这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五年。
繁荣安逸的生活中,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了五年前那场滔天政变,只有茶馆的说书老人偶尔声情并茂地说到当今圣上曾为楠王时的英勇事迹。
平乱臣,安江山,一举驱逐外族,拯救万民于水火间。
故事久远了,已渐渐变成了一段传奇,众人只知道先皇在那场动乱中被贼子杀害,当今圣上,亦是曾经的楠王悲恸不已,先皇无子嗣,朝却不可一日无君,楠王在众人的拥护下登基为帝,民心所向,万人敬仰。
当今圣上雄才伟略,爱民如子,在年轻的苏丞相的辅助下声名如日中天,国家愈加繁荣昌盛。
但后位却一直空悬,传说圣上不近女色,还在宫中修葺了一处佛堂,里面住有一位文月大师,成天礼佛诵经,平日里深居简出,鲜少有人见过他。圣上却时不时会去看望他,与他品茗对弈,相坐而聊。
有宫人私下说,那大师的眉眼和当今圣上有些相似,敏钥,文月,怕是……但这话没传出多久,那宫人就离奇溺水而亡了,于是讳莫如深中,再没人敢嚼舌根了。
但这些东西和小镇隔得太远了,这处江南水乡远朝堂,避纷争,没有那些纷纷扰扰,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的万家灯火。
玉娘带着孩子住在小巷深处,她秀美的脸上时常带着恬淡的笑容,金钗布衣下却自有一番清冷韵味。
她有一儿一女,儿子唤作念楠,女儿唤作忆言。
究竟是思念更灼热,还是回忆更绵长,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现在的生活她过得很安心,也不想去改变。
虽然梦中偶尔会出现那场漫天火海。
许多的人事在脑海里闪过,最后的最后,是幽草满是血污的脸——
“好妹妹,今生欠你的只能来世还了,告诉景言,我为他生了个女儿,叫他别我的气了好不好……”
那一幕她很多年后都无法忘记,她们在逃出密道后,被郑家的将士发现,一片混乱中,幽草换上了她的衣裳,和茗儿毅然决然地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太多的片段,太多的痛楚……有些东西她不想再忆起,却总是在夜深无人时泪湿枕巾。
天边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她坐在门口痴痴望着,时常就是一整天。
小镇的人们都换上了春衫,孩童们嬉笑地闹着,天上飞起了各式各样的风筝,玉娘牵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走过石桥,仰头望向天边。
不知哪家阿郎吹起了笛子,笛声在舟上飞扬,穿过水面,长长久久,像一首梦中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