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音这辈子不是第一次被人跪了。
刚出师看诊的时候,她年纪小,遭过不少白眼和轻视,病人打量着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都拿她当小孩子轰走,嚷着叫她家大人出来看病,沈婳音也从没生怨过,知道自己的年纪压不住场面。
只有渡兰药肆里的师兄师姐们从不当她是无知小儿,知道她是安神医手把手教出来的,从会烧火就会制药,从晓事礼就通药理,经验火候一点不输年长医者。
后来她在研究北疆局部瘟疫时兵出奇招,名声大震,这才渐渐坐得住场面了。
再后来,也有人点名要她出诊,也有人求她救命朝她作揖拜倒,口唤“医仙”;就连枯老北疆的崔氏,也曾自病榻上挣扎着滚下来,蜷着身子一头碰在地上,哭求着——
“好姑娘,你是镇北侯爷的千金贵女,求求你,把我的大丫换回来吧!看在崔妈妈没几年好活的份上,求你了!”
此时此刻,雕梁下,明烛里,婳珠那张妆容精致的小脸仿佛狰狞,跪在地上死死拉扯着她的衣襟,与崔氏的相貌竟难得地肖似起来。
“阿音,求你,只要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好吗?”
片刻的怔忪后,沈婳音终于恍回神,知道自己这是又突然穿回了自己的身体里,正在陌生的结庐别业中,多半是在自己的院里。
那些有关楚欢的猜测和推想仿佛水中灯影,被冲到眼前的现实一下子搅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婳珠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跪自己?
吃错药了?
本能地想问出一句“你在说什么”,话到嘴边,沈婳音又咽了回去。
贸然这样问是会穿帮的。
“婳珠,你先起来说话。”
沈婳音垂眸俯视着地上的婳珠,伸出手在她臂弯处托了一下。
大约是穴道被推拿的缘故,婳珠只觉一股热流从手臂一直传到腿上,又麻又痛,激得她几乎是弹起来的,倒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婳珠闭了嘴,看向沈婳音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复杂神色。
是真的,沈婳音果然有这等本事,只微微一捏就将她托了起来。
昨日像做梦一样的刺杀场面里,那个一刀捅进刺客身体的女子,当真就是眼前的沈婳音!
这个沈婳音,以一己之力击退了七八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在生死时刻拽着昭王为她挡了一刀!
人们只知昭王遇刺负伤,却不知是因谁所伤!
在京城已经哗然的时候,在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时候,只有她婳珠认得出来,还有昭王的身边人认得出来,正是昭王的医女沈婳音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昭王肯放她回来,就是不再追究的意思,昭王对她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才能将一个险些害死自己的人放虎归山?
“你……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功夫?”
婳珠没有再上前,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有些畏惧地问道。
沈婳音还没弄清先前祖宗和婳珠都交了什么锋,以至于闹到这般又下跪又苦求的地步,怎么婳珠又关注上了这点子细枝末节?也只得先顺着答道:“通俗点说,算是点穴,行医者常使的法门罢了。”
婳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事到如今,你也知道藏不住了吧?”
“昨日上午,峦平街。”她点到为止。
“还要我再说下去吗?你好本事,连昭王手下的护卫都要逊你三分吧?”
沈婳音内心大震,脱口而出:“你都看到了?”
“你承认了!”婳珠手指直指沈婳音的鼻尖,“方才百般打岔,这下被我逮到了吧!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沈婳音心头一紧:“答应什么?”
“别装傻了,阿音,方才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拉着他替自己挡刀,他却至今没有声张,还放你回来!说轻了,你们两个男男女女纠缠不清,败坏沈家清白门庭!说重了,你这是谋害皇子、蛊惑皇子,要拖我们整个镇北侯府下地狱!事到如今,你还要假装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吗!”
婳珠说得颠三倒四,却不妨碍理解。
沈婳音嘴唇掀了掀,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如果不用灵魂互换来解释,那么所谓“真相”就会与婳珠说得一般无二。
今日才是第二天,还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等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还能没人找到她来质问吗?
当场那么多人都看到一个女子身手不凡,在关键时刻拉昭王挡刀,就算昭王及时遮住了她的脸,难道就没人能认出她是谁?
婳珠不就认出来了吗?
从遇刺到现在,沈婳音的心神一时在楚欢的生死上,一时又在期盼多时的春日宴上,竟都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她无形之中,已经成为了一个无法洗清自己的“凶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