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柏子安神线香飘散出极淡的细烟,寝床上楚欢赤着上身,含胸拔背,盘膝定坐,脊背左右风门穴、左右膏肓穴和心俞穴上插着银针。
沈婳音跪坐在楚欢身后,右手捏着第六枚针,“殿下沉气放松,我要下最后一针了。”
楚欢背部的肌肉线条却并没有彻底放松的迹象。
“殿下?”
楚欢眉心微蹙,睁开眼,“收针。”
沈婳音轻叹一声,柔荑一拂,五根银针便全收在了手中。
楚欢脊背一软,闷咳一声,迅速以手掩口。沈婳音拿了备好的帕子递给他擦,楚欢掌心果然一抹猩红。
沈婳音帮他拭净了唇边的血,“我听闻,习武之人讲究‘至虚极,守静笃’,殿下自幼习武,最该能稳得住心,此时却如此神思不宁,前五针尚且受不住,遑论最要紧的第六针?”
楚欢渐渐喘匀了气息,“抱歉。”
“殿下,”沈婳音却把手中针收回针囊,“从一进门,我就瞧着殿下心情不豫。殿下所思之事若不解决,心是静不下来的,心不静,行针就会受阻,再试一回只会徒让殿下痛苦一遍罢了。”
楚欢阖眸深深吐纳了一次,他也懊恼今日怎会这般控制不住心绪。
这两日他都如此难以心宁,到今天见到了阿音,积压的消沉情绪就都汹涌起来。
“殿下不悦是因为我吗?”沈婳音忽然道。
就在瑞王翻出那两幅画以后,就算楚欢没有明着发火,她也能隐约觉察到他对画像的敏感。
“殿下画我,原不是瑞王所以为的那般意味,对吧?殿下偶得了郑六娘的肖像,因觉与我相貌酷似,便按照记忆将我的模样绘制下来,加以比对。”
沈婳音一直都清楚,楚欢早已猜出她的身世,一直不曾挑明过问,今日这张被瑞王翻出来的画算是把话捅破了,让他们两个都无法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他既不过问,便是表示不介意她的隐瞒,可他的心神不宁却暴露出他其实是介意的。
“我的身世,就这般让殿下耿耿于怀吗?无论我是谁,不都全心为殿下诊治吗?”
“是,你全心为我诊治,我没什么好介怀的。”楚欢嗓音里夹着些无奈和疲惫,“镇北侯府的女眷明日就去栖霞山了,你是为了我才晚行一步,我都知晓。”
“殿下既知道,就该好好配合才是,不要让那些杂念扰了心神。不瞒殿下,此次上山……十分重要,阿音不想错过春日宴。”
楚欢余光看向她,“阿音向来淡然处事,这次如此看重春宴,想必是计划在山上与镇北侯相认?”
他竟这般直截了当说了出来,沈婳音掀了掀唇,最终无可否认。
阿音是沈叔的亲生女儿,是郑六娘留在世上的真正骨肉,这些原是阿音的私事,与他楚欢无关,他很不该过问的。
阿音没有任何义务向他透露这些隐秘事,他与阿音不过是相识三月的医者与伤患而已。
仅此而已。
可是当他一步步印证了真相,还是心里闷得不好受。
这些日子里,他在奢求什么?
他还隐隐绰绰地奢求什么?
心神激荡间,楚欢闷哼一声,欠身向床畔呕出一口鲜血。
沈婳音忙扶住他,本想劝他解开心结,好能顺利行针,没想到激得他又吐了血。
胸腔的痉挛揪得楚欢身体微微颤抖,张口难言,他抬手拍了拍沈婳音扶着他右臂的小手,示意无碍。
她的手又软又细,些微发凉,楚欢的手却很热,是暮春时节热水浸浴留下的燥热。
沈婳音直觉楚欢的心绪一时半会儿稳不下来,下手点了他两处穴道,暂且稳住气血逆行,今日再要行针却是不能够了。
“殿下日理万机,何必在我的小事上分神呢?”
学针不肯好好学,行针也不能顺利,沈婳音在镇北侯府还有一堆事,心底不免起了几分焦躁。
“殿下心中有什么不痛快,说出来就是了,闷在心里我又猜不透,糟蹋的是自己的身子。”
楚欢穿好了中衣,转回身直面沈婳音。她摘了素纱,面前这一张白皙的小脸便像久别重逢。
“为何骗我?”
楚欢缓缓地问。
“咦?”沈婳音一呆,“我骗殿下什么了?”
“你敢说你南下入京没有别的目的?你敢说当初到军中救我时没有其他企图?”
“殿下在说什么呀!”沈婳音在床上跪直了身子,平视着探身问她的昭王,“殿下是不是疑心上瘾,好容易放过了互穿之事,又开始怀疑起我身为医者的所作所为?”
“身为医者,你无愧于本王,但身为阿音,你骗我。”素来冰冷的墨眸渐次染上一层红,楚欢的嗓音压得都沙了,“我好心引你去见容氏仆妇,你却只把我当做南下入京的拐杖,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