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眸道:“我为你盟友,忠的是谁?”
“忠的不是我,忠的是百姓。”寻嫣起身,在画屏前缓缓踱步,她的身影仿佛佛龛上供的观音,端庄无比,“我预备谋反多年,镇北将军龙醉欢、边地侯爵沈灵韵、世家文臣冷画屏、寒门状元赋娉婷……逐渐都收成了盟友,寻筝,你擅制傀儡机巧,你的机巧秘术加上醉欢的战中韬略,定能所向披靡。”
见我二人密谋朝野之事,房内众人皆两股战战,总旗、随从、丫鬟、小厮皆退如鸟兽散,唯恐被我和寻嫣灭口。你也放下点心,预备退下。
我道:“你坐下。你我既要相伴一世,我的事,没有你不能听的。”
寻嫣也道:“你起坐不便,莫要劳动身子……”
方才还谈的入神,眼下见她对你殷勤,我忍不住宣誓主权:“他劳不劳动身子,与你甚么相干?他揣着的又不是你的孩子!”
你无奈地将荷叶碟中的点心握碎:“……”
我冷脸对寻嫣道:“你且说正事,别觑我的人!事成之后,谁登基称帝?”
寻嫣道:“事成之后,这江山照旧姓赵。我们辅佐储姬殿下称帝。”
此言看似荒唐,可细想下来,我登时知晓她话中深意。
储姬赵福柔于民间长大,她乍然进入朝堂,身后没有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由她登基,朝堂上会重新洗牌,添酒回灯重开宴。
且赵福柔毫无心机,譬如一张白纸。寻嫣等人可细细调.教,重塑心性,使之成为一代明君。就算赵福柔学不会帝王之术,世家倾倒,也有新的内阁拟定国策,泽被天下。
我笑叹道:“储姬登基后,麒麟台可要改名作‘鹿鹿台’了?”
寻嫣摇头道:“这虽非绝善之策,可你还能想出旁的法子吗?”
我往后一倚,姿态洒脱地坐在三角貂皮矮榻上,靴尖踏着青铜鹤鼎:“干脆把赵福柔这傻丫头一杀,你登基称帝算了。让这天下也姓戚一回。”
这么轻飘飘一句顽笑,本想诈出她的狼子野心,看清她谋反的真正意图。
岂料寻嫣登时反驳道:“江山易主,朝号更替,无异于天崩地裂!你还嫌这些年,百姓受的罪不够吗?”
原来嫡姐如此深谋远虑,为的的确是天下苍生。
寻嫣拢一拢绘满睚眦的长袄广袖,雪光淬在她面孔上,平添几许神性:“你可知道,全州有大旱,棠安有蝗灾,铜陵闹起义,洛阳起兵匪。而鄞都权贵贪得盘满钵满,司礼监收了无数冰敬碳敬,这一分一毫,皆是民脂民膏!远的不说,就说离这里最近的南城岗子,都闹起人吃人了!受这些罪的,都是我大顺百姓啊!”
我轻抚九亭连弩,叹道:“所以,你想要当这个圣人,拯救天下苍生?”
寻嫣切切道:“我生于钟鼎世家,自幼读书明理,习武修身,便该为天下苍生而活!我发过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2)。”
我以九亭连弩刺破指尖,依约与她歃血为盟,结为盟友。其实,生于钟鼎世家的是她,自幼读书明理的也是她,而我出身草莽,风刀霜剑里长大,实在难以身为苍生。
嫡姐走的时候,我撑一柄黛青纸伞,将她送到朱雀道。
白露降瓦,岱山晴光。
寻嫣不知想起什么,声音平静道:“损了我爹一条臂膀,换镇北军如虎添翼,说不上盈,也算不得亏。”
望着天边一轮酡红日影,我道:“从此以后,你我的往日旧怨,一刀两断。”
寻嫣颔首:“一刀两断,不谈纷争,也不谈龃龉,更……不谈鹤之。”
她提起了你。
我可以隐约窥探到,她音尾的一尾落寞。
我收紧自己的玄黑麂皮手套:“我还以为,你要借熬禽的彩头,向我讨鹤之。”
寻嫣诚恳道:“我的确思慕鹤之入骨,可也怜悯万民入骨。若我与你继续为情争锋,如何能似今日立在同一条船上?”
我若有所思:“所以你为天下苍生,舍儿女私情。”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寻嫣羽睫轻颤,丹唇抿得十分坚毅,“一开始,我做这一切,都为了来日彪炳千秋,青史留名。后来,为国为民久了,竟然真的把天下苍生放在心里了。”
我将自己颊侧垂落的青丝拨到耳后,似笑非笑道:“我和你不一样。反正我不下地狱,谁爱下谁下。”
史书上写我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与我何干?
我只想这一世活得顺心遂意。
行至巷尾,我不再远送。寻嫣翻身上马,策马远去。她的身影逐渐变成一抹残痕,消散于我的视线。想不到,此生还有我与戚寻嫣同舟共济的一日。
世事如棋局局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