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孩子长到四五个月,我越发咽不下汤膳,胸口酸涩,干呕难止。松烟与入墨却很欢喜,说这么能折腾,十有八.九是个姑娘。
好在这些时日我心中熨帖不少,因你与戚家大小姐歃血为盟,立誓共济天下百姓。好歹我知道了你在做什么,并非祸乱苍生,我安心下来。
我们男儿郎走不出闺房,一世所能求的,便是嫁个好妻主。倘若妻主可建功立业封夫荫子,自十分满足。
松烟将一盏青笋乳鸽汤端过来,道:“汤正热呢,郎君快喝罢。”
我接过来,等汤凉了些,也不想动口。你自然地把汤一勺勺吹凉了,送到我唇边:“我喂你。”
我往海棠红银丝西番莲引枕(1)上靠了,摇头道:“喝了还要呕出来,留不下多少。我不受这个罪。”
你抿一抿菱唇,美眸里是少有的温柔:“你只喝两口,我便不逼你了,可好?”
我忍着不适,尝了两口,这汤滋味鲜美醇厚,倒也不刺肠胃。你又说起趣事儿来讨我欢喜:“辰时我去上朝,遇到了储姬殿下。鹤郎,你猜怎么着?我亲耳听到,储姬殿下请教冷画屏,这春秋战国时,共有七国,秦国为何只灭了六国呢?把冷高媛问得哑口无言。”
我忍俊不禁:“这……”
你又喂我一块儿鸽翅肉:“这秦国再狠,也不能把自己灭了啊。”
我笑得起不来身,这民间长大的储姬也甚是可爱,不读史也罢了,竟连敌我也分不清。
你叹道:“也不知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功德,这一世效忠这种储君,还要扶持她称帝。我简直在逆天而行!”
我随口道:“鸽肉太腻,我要吃笋。”
你以雕纹银筷夹起碧莹莹的鲜笋:“遵旨。”
眼下朝野动荡,我隐约听闻,朝堂上七位老臣联合上书,怒谏元甍帝过于宠幸徐贵君,耽于美色,不理朝政,为天下之祸。
老臣们一封一封的折子递上去,请求陛下赐死徐贵君,倘若陛下不从,她们便要撞死在琳琅宫前,以死明志。眼下局势僵持不下,陛下左右为难。
一边是宠幸多年的贵君,一边是忠心耿耿的朝中栋梁,元甍帝实难抉择。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我惊得跌落手中茶盏,唯恐陛下赐死舅舅!
我惴惴不安地写了封亲笔信,令人递入宫中。我要去见舅舅,唯有见到他平安无事,我才安心。
三日后,一位身着暗青回纹袍子的宦娘来到府上,通传贵君的懿旨。我给入墨使了个眼色,入墨端起盛放金元宝的木盘走过去:“姑姑,这是我们公子孝敬的。不知徐贵君境况如何?”
宦娘作势推拒,笑道:“奴婢一个下人,哪敢受公子的孝敬?折煞奴婢了。”
我的心越发紧张,七上八下,轴辘一般。我指尖握紧了自个儿锦袖,急急问道:“姑姑千万收下!眼下我舅舅究竟如何?可曾被惩处,可曾入冷宫,可曾被赐死?”
见了丰厚的银两,宦娘笑逐颜开,将一只只金元宝收到腰间香囊里,劝慰道:“看公子急的,小心您的身子啊。奴婢是御前服侍的,自然知晓徐贵君的动向。贵君在金瓯殿好好儿的,您的心放下便是。”
松烟伸手抚我胸口:“公子顺顺气,莫伤了孩子。”
我蹙眉道:“当真?”
宦娘含笑道:“再真不过,还有啊,徐贵君请您入后宫一叙,徐公子,准备入宫罢。奴婢身上还有差事,先告退了。”言罢她弯腰万福,退出碧纱橱。
乘轿入宫后,我心里照旧油煎火烧,千般担忧,万般记挂。岂料舅舅却跟没事人儿似的,斜倚着美人榻,吃着葡萄,听着戏。
福恩挑开锦帘,我扶着松烟的手走进去,被殿内的炭暖熏得身酥体软。我唤道:“舅舅!”
舅舅托腮望着我:“哟,鹤之来了。”他小口小口尝着绛紫葡萄,又垂首将籽儿吐入宦娘跪捧的高足金盘里,动作无不矜贵优雅,好一副富贵美人的模样。
台上的戏子甩着水袖一咏三叹地唱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舅舅笑道:“多少年了,本宫最爱听的,还是这一出《牡丹亭》。”
我坐在紫檀荷花雕龙罗汉床上,叹道:“舅舅,眼下这光景,您怎么还能听得下戏去?那七位老臣在前朝以死谏君,正闹得如火如荼,她们要陛下赐死您呢!”
舅舅又咽了颗葡萄:“本宫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担心你。”我切切道。福恩给我奉了茶,我也无心去尝,“自古帝王行事,皆是江山为重美人轻,倘若陛下为安抚老臣的心,把你……你别听戏了,与我一起想个法子应对才是正经儿。”
舅舅吩咐道:“福满,你把本宫库房里的寿眉茶(2)斟给公子,那个是安胎的。”
我劝道:“舅舅……”
舅舅含笑道:“快别忧心了,你的小脸儿都急白了,倘若戚高媛看到,该多心疼?你呀,你不懂我和妻主的情分。她会护着我的。”
虽说我亲眼所见,陛下对舅舅,可算是娇宠入骨。他爱吃西域的葡萄,陛下便令禁军日夜兼程,千里相送,累死了不少汗血宝马。舅舅爱听裂锦之音,陛下便赏下价值万金的吴陵缎,供他撕扯取乐。
即便如此,我还是担忧。
然而宠归宠,朝堂局势动荡不稳,陛下急需老臣的辅佐,当真会为了舅舅不顾万里江山?
舅舅眉眼温柔,他将一颗葡萄搁在玉指间把玩片刻,随手送入我口中,续道:“妻主说了,在她眼里,大顺江山远远抵不过我的一个笑脸儿,那些酸儒老臣要她赐死我,下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