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干了,去干别的。”
他想也是,十几岁正是好年纪,是该找点好的出路。
那天夜里据说是有史以来收入最高的一场。
断层式的高。
即便是与店里五五分之后,Pink拿走的数额也足够吓人的,是有些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程度。
腿子感概了好几次,从来没见过一场赚这么多的。洒下来的钱像大雪一样飘。后来拾钱的时候,用扫帚扫。二楼那群年轻金主走了之后,留下一堆用来装钱的空箱子。
猴子甚至大地慈悲,给全场员工发了一次数额不小的奖金。
Pink再也没出现也很正常。那天除了线上转帐之外,她还提走了足足一背包的钱。
赚够了本。还来干什么。
只是原渚会想起她站在擂台的围栏上向后倒向人海时的样子。
也许不是有信心自己会被接住。而有一种现在尽兴就好,管他摔死去球的淡定。
就像一个在悬崖边沿飙车的人,油门踩到底,松开了方向盘兴奋地欢呼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糊住眼睛也不会让她惊恐。
不是相信自己技术有多好,是放开手很爽,掉不掉下去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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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的头一周,原渚除了跟着腿子场内守着,有时候需要去找那些收了预付金却没来打擂台的小丫头片子收烂帐。
猴哥不是好说话的人,连本带利要翻个倍的。
腿子嫌原渚长得太好,不够凶,一开始总叫他站在外头等。
“别吓着你。”
基本原渚在身后传来的鬼哭狼嚎声中抽完一根烟,事情也就结束了。腿子不是拿着钱出来,就是拿着手指头、脚指头出来,不管拿着什么,统统往他手上丢。有时候甚至是一条胳膊。血溅他一身,残肢触摸上去是软的,令人反胃恶心。这些东西都要拿回店里交帐。有时候带回去的是整个活人。至于这些人最后被送去了哪里,他没有问过。
干了两个月之后,原渚表现得仿佛开窍,一个人摆平几次,腿子都被他阴沉的样子吓到了,到处夸他说‘完全看不出来这么狠’。之后就不再每次都跟他一起去了。一般把事情交给他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懒。等原渚办完了事,两人汇合再一起去店里去。
快月末的时候,原渚去城西收烂帐。
那是整个城市最边缘的地方,挨着处理全球污水的大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破破烂烂的筒子楼里,一家七口挤在方寸大的屋子里头,架子床隔成三层,每层只能平躺,坐都坐不起来。
所有肉眼可见的空间里都塞满了东西,屋子不透气,散发着可疑的味道。
两个不到他腰高的女孩在外面洗衣服,大人则抱着幼小的孩子坐在走廊上,一脸木讷。
说起钱激动起来,恨不得赌咒发誓,绝对没有拿一分,“她拿了钱跟人跑了,被人骗走的,现在就在城郊,我可以带你去。”
原渚叼着烟他掐灭了烟,示意这个母亲跟自己走。
“你等一下。”女人急忙去隔壁。
留在原地的几个孩子都盯着他看,较大的那个突然说:“你别打姐姐。我会帮她还钱的。”
小的们也细细声地跟着说:“我们会帮她还钱的。”声音参差不齐。
原渚看着这些脏兮兮的孩子,沉默地抽烟。过了一会儿,口袋里掏了一把糖递过去。几个小孩一抢而空。但对他并没有变得友善。仍然一脸戒备。
不一会儿原渚就听到吵闹的声音。
“他妈的手气正好呢。你干什么啊?”
然后是女人压低了声音的说话。
大概是那女人去找她在附近赌牌的男人回来做主。却引起了男人不满。
在两人拉拉扯扯过来之前,大些的小孩快速地对他说:“你要是看看姐姐,就跟她说,我不读书了。上次我是乱说的。我一点也不想读书。”又赌咒似的补充:“我会帮她还钱,你不要打她。”
夫妻两个走近,她就退了回去。只沉默着坐在那里搓洗一大盆大人小孩的衣裳。
因不知道他的来历,又觉得他像个小白脸,男人在原渚面前十分嚣张,骂骂咧咧。
直到他伸手,撇断了对方两个指头。
女人尖叫着后退,男人嚎叫得撕心裂肺。孩子们瞪大眼呆站着,反而比父母还要镇定些,其中一个吃手指不要吃得太专心,丝毫不为外界发生的事所动。
而他们的邻居甚至都没伸头出来看热闹。
最后男人捧着自己以诡异角度后弯向手背的手指,眼泪鼻涕一把,陪笑:“我们真的没有拿钱,全是那个小贱人自己背着我们干的。”并表示十分愿意带他去找人。在下去的路上,殷勤地给他递烟。哪怕手不太方便。
原渚看了一眼他全是青紫的手臂,上面还有一些腐烂的伤,没有接。只是示意他走快点,别耽误时间。
一行人到了一楼,原渚回头看时,那层一排小脑袋从栏杆缝伸出来,向下面张望。
两个大人走了,并没有将小孩交付给任何人托管,似乎这些孩子天生就会自己照顾自己。而他们对父母的离去,也没有太多反应。表情麻木得很。
最后车子在城外的一处烂尾楼附近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这楼主体虽然建好了,但门窗都没有,裸露在外的水泥墙上没任何装饰,从里面伸出来精钢风吹日晒地生了锈。却住满了人,用纸壳或者别的东西充作窗户,并不隔音,时时会有令人脸红的或可疑的声音从楼中传出来。
不远处有发动机的声音响起,楼中灯光便亮起来,但是电压看上去不怎么稳当。
许多女孩子在楼前的草地上聚集着闲聊。
时不时有几辆车从远处驶来。她们便一拥而上,像争食的海鸥,短暂的骚动后,便有一只胜出,带着来人往楼里去了。
原渚的车子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率先下车,站在人群中没动,点了只烟,打量围上来的这些女人。
她们有三十多的,也有四十多了,很大一部分装着劣质的机械义肢,有些袒露出半边胸膛,原本是心脏的位置有指示灯在不停闪烁。有些完全是小孩,根本就没开始发育,身体到还算没什么大毛病,非常熟练拿平坦的胸膛蹭上来:“哥,我花样多得很。”
也有几个有眼色的,看到了跟着他下车的夫妻两人,立刻跑去把看场的人叫过来。
看场的到也并不是什么面目可憎凶神恶煞的人,只是个七十多的妇人。脖子上层层叠叠地戴着珍珠项链,耳朵上硕大的玻璃劣质宝石耳坏,指甲又红又尖,像挖过人心肝。带着两个看上去智力有问题的彪形大汉。
两夫妻缩在他身后,不敢出头。
原渚上前向妇人问起女孩,“知道这个人吗?”
妇人没立刻回答,先向他借了个火点了烟,看看他身后的那两个,随后一口烟缓缓喷在他脸上,“那个小丫头啊,前一段是在这里。后来走了。”
原渚扇开烟雾:“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
“行李带走了吗?”
“她有什么行李?光杆子一个,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来。”
“哪一天来的,哪一天走的你总知道吧?”
妇人不耐烦地想了想,说了个时间。
“她想走你就让她走?”
“我这里,愿意来就自己找个空屋子住,不愿意呆了提着包就可以走。”老妇回头发现有醉酒的客人拉着女孩撒疯,大声喊了一句,就有个四十多的壮汉从不知道哪里跑过来,一拳把客人打倒拖走了。
女孩骂骂咧咧,跟着跑了几步,狠狠地踹那客人的头。
她便骂:“你要死了?打出问题来你自己解决。”
女孩立刻就扭头,一脸怒容地回楼里去了。
老妇这才转头继续跟原渚说话。
“我只收点保护费。你说的这笔钱的事我可不知道。我这里来去自由,又不搜身的。”
老妇人嗓音沙哑懒洋洋的。
夫妻两个已经争先恐后地开始喊冤:“一定是被你谋财害命了!”
老妇人冷笑没理他们,只是对原渚说:“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回去问问猴子,我霍妈妈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你们这点钱,我可不放在心上。”
两夫妻见原渚似乎没有跟自称霍妈妈的妇人翻脸的意思,有些不依不饶起来:“你把我女儿交出来。别以为几句有的没的,就可以哄骗我。”
霍妈妈像看垃圾一样看着他们,厌烦地问:“想死是不是?”
两夫妻瑟缩往原渚身后缩,男的声嘶力竭:“原哥,肯定是她。就是她把你的钱拿走的。你找她拿就对了。”表情多少有些不正常的扭曲与疯狂。女人哭个不停。
原渚叼着烟退开一步,眯着打量两人,没有理会这些话,只是认真地跟他们讲清楚:“找得到你们女儿,我就找她要,找不到她,就找你们要。这是规矩。没事的话,你们早点去筹钱吧。别耽误时候了。如果没有意外,月底我会去找你们的。要么我带钱走,要么带你们身上的一些部分走。”
夫妻两人听得面色苍白看看他、看看老妇人以及那两个大汉,知道自己谁也惹不起,一时如丧考妣,彳亍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原渚隔着从鼻端喷出去的烟,看着两人的背影。
霍妈妈十分乐观:“放心,他们家孩子不是不少吗,会搞到钱的。”语气里满满的十分讥讽。
原渚感到不适,但没有表现出来。
“我看你这儿,有好些还没成年吧。”原渚问。
老妇轻蔑地笑了一声,“生下来没人庇护的人,有什么成不成年的?不揾食喝西北风?你来养啊?”
仿佛他讲了什么笑话。
“菩萨心怎么混这行?我告诉你,我这里是收些管理费,但不算高了。很良心的。你应该看看,这些人没到这里来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们以前的东家抽成有多高?”
老妇笑起来。这只是其一。
“人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东家抽一些,再加上家里总是入不敷出。
“赚再多,再卖力也没用的。”老妇弹弹烟灰。
穷只有一个字,却像泥沼一样。污泥而之下混聚着赌、毒、病、灾,数也数不过来的各种原由把人死死粘住。
她看了一眼那对夫妻消失的方向。笑:“我要说这地方是希望之地,也是有点讽刺。”
但希望这个词本就生于泥泞之中。
原渚回到车上,给腿子打了个电话。
腿子一听没找到人,唉声叹气:“妈的,小娘皮。”
原渚重新点了只烟,深吸了一口弹弹烟灰:“腿哥,你派几个人去他家附近的那片荒地看看,有没有新掘的土。应该不会很深。河里也看看。”
腿子意外:“干嘛?”
算一下时间,女孩离家出走在前,先在霍妈妈那里住下后,第二天就去G酒吧应聘拳手,拿了预付金的当天,离开了霍妈妈这里,之后再也没回来。
当然 ,有可能她确实是带着钱去过新生活了。
但原渚更倾向于她拿了钱,觉得有了这些钱就有希望了,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有能力把弟弟妹妹也接过来。所以立刻就回了家。但却和父母之间发生了冲突,导致送命。
腿子没有质疑父母怎么会杀儿女,哧笑:“傻子才带着钱回去,她不会把钱藏起来再去吗?”
“藏哪里?”
资料上她才十三岁,有此之前没有离开过家,落脚的地方人员混杂,连门窗都没有。
她这样的人,很难对自己的境地做出正确的判断,也几乎没有能力做出正确的选择。
过了不一会儿,原渚就收到腿子的回复。
他发来了一张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的照片。在污水处理厂附近的河里找到的。致命伤在头上,也许是意外。反正死了。河就在她家楼下,但尸臭味被污水的臭味掩盖,没有人发现。
“不错啊小子,直觉挺准的。”腿子声音非常亢奋,背景是那对夫妻恐怖的哀嚎。
原渚关闭通讯后打算开车离开,回头看一眼。
年龄各异的女人、孩子在草坪上笑闹。欢快异常。似乎时不时从楼中传出来的暧昧异响,并没有影响到她们此刻的快乐。
他突然想,Pink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背景,因为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与家庭,无法逃脱。
他原先觉得,那个漂亮的小丫头一定拿着钱找到了出路,奔向美好的未来,所以才不再出现的。
但现在又觉得,也可能她已经死在哪里了,谁也不知道。没有人会去找她,没有人关心她的下落。慢慢腐烂在臭水沟里。
原渚俯在方向盘上静静呆了一会儿。起身拿起纸笔,不一会儿,一个人影便跃然纸上。他用通讯器发给腿子:“这身衣服认识吗?”
衣服上有徽记,像是校服,但他不认得。
“是锦高的。”
原渚对这城市不了解,来了几个月一天到晚店里打转,或者在下城区散发着各种各样味道的狭窄街道上穿梭来往,压根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全名叫什么?”
“锦绣高中。你问这个干什么?看上学生妹了?行了行了,我先带他们回去交帐了。妈的真是麻烦 事。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腿子关闭了通话。
原渚回场子之前,打开导航去了锦绣高中。
路上他在想 ,自己这是干什么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吧,单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这世界太令人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