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坐在那张仿佛下一秒就会塌掉的掉漆长椅上，静静地分吃那截糖，偶尔用手摆弄一下坐着的广告纸。

直到小区广场对面的住户楼最后一户关掉灯光，梁深才看向一边沉默的少年，准备问他想不想回去了。

夏夜里衬着微弱的天光，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来，想轻轻抓住身旁那人的衣角。

像是划破长寂的流星，夜空中忽然划过一瞬耀眼的白光。

“什么东西？”梁深首先站起来，抽回刚刚就要碰上周谨衣角的手。

总说夜晚的天穹是深到极致的蓝，可现实生活中却不是，大自然瞬息万变，此刻夏夜的天空是电影里拍恐怖吸血鬼时的暗红色，此时又一瞬银白冲天而起，点亮了血色的天。

“烟花。”周谨站起来，嘴里还含着一颗柠檬糖，“夏天半夜放烟花干什么？”

他眼睛里没什么惊诧，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千安是一线城市，早就禁止放烟花了，这位放烟花的市民挑在半夜放这么耀眼的烟花，简直是明摆着把手往局子里警察手铐上送。

“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梁深看着周谨，“看来我们出门赶着做人家家电灯泡了。”

“是吗？”周谨说，“反正都看见烟花了，要不去看看？”

梁深还在道德底线上疯狂乱摇，他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周谨拉住，但没使劲，似乎是等着梁深自己跟上来做决定。

但还没等到“三好公民”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抠抠索索跟上去偷看，只听见小区广场另一边传来一声带着怯意的告白。

时间仿佛定格，两个人的动作都不觉停下，这时周谨的眼光才有了一点松动，嘴微微张开，像是终于被震惊到了。

烟花带着簌簌的细闪，微弱而明亮，小区虫鸣为奏，花火带着少女充满怯气的告白飞上天幕，末了发出咻的一声细响，衬得那声音无比清晰。

“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你！”

那告白实在是让人猝不及防，两个人站在原地愣住半天，连带着那一边迟迟没有回响，空气像是随着刚刚短暂逝去的烟花脱离了世间，气氛忽然染上一丝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深才试着小声说了一句：“怎么还没有回音？”

周谨没说话，只是招手示意梁深跟上。

两个人没走大道，而是一脚跨进了小区广场的花坛，花坛杂草丛生，栽着的松树沾着不知道结了多少年的蛛网，脚下的泥土早已干裂，野草一簇一簇掠过两人的腿，挠人又难受。

周谨不知道是怎么确定的地点，带着梁深左绕右绕，停在了一片破败的瓷砖墙后面。

砖墙后面是一片人为建筑的平台，平常供住户晒被子用，很有些年头了，瓷砖墙上有修砌不规范造成的水泥块，瓷砖也一片一片残缺不全，草就生在瓷砖角落，随着刚刚两人带起的风微晃着脑袋。

两个人这下真和那偷3000块的贼没区别了，梁深忽然没来由的想。

紧接着墙那边传出一声笑，是从鼻尖里跳出来的，带着温柔。

“是吗，”少年轻笑，“你喜欢我？”

女生等的不耐烦，带着羞意“嗯”了一声。

“不过我对你……”那男生像是要说什么，但话出一半又改了口。

梁深的手不由得攥紧，竟然生生憋出一丝紧张。

“你没成功攻略我，”那声音又响起，“但是几率变大了。”

那边传来衣料轻响，像是那男生揉了揉女生的头。

接下来的动静变得大了，男生叮嘱了几句，大意是叫女孩子快点回家，女生听见马上带着羞答道家就在这里。脚步响起，男生确认女生回家的安全性之后先行离开了。

女生收拾着地上的东西，看上去是刚刚烟花的小箱子。

“走吧，”梁深偷偷看了一眼，确定女生已经带着东西走了，才悄悄地在周谨耳边叫了一声，“该回家了。”

周谨没动，可能是长时间没说话，嗓音有点沙哑：“回吧。”

两个人从花坛里走出来，梁深刚刚站在里面已经被蚊虫骚扰的要骂人，现在正捏着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瓶花露水往两人脚踝上喷。

“我的天，”梁深龇牙咧嘴，“怎么会有这么多虫子！”

周谨没说话。

“喂，”梁深停下喷洒花露水的动作，走近周谨，用他那只由内而外散发着花露水气息的手在周谨眼前挥了挥，“魔怔了？”

“哎呀，”梁深只当他是被刚刚的里恋爱气息冲昏了单身狗的头脑，安慰他道，“无妨，大家都是单身狗，哥陪你伤心啊。”

“深哥。”周谨忽然叫了他一声，这是梁深第一次被人这么叫，还是男生，要知道梁玖长这么大只叫“哥”，班里那堆全部把他冠以“梁爸爸”这一尊荣。

“嗯？”他应着，“怎么？”

“你觉得刚刚的事情，”周谨轻轻挥开梁深的手，问他，“后续如何？”

“后续，”梁深把手收回去，在空气中挥了挥散味儿，“会成功吧。”

他像是分析题目一样详细：“两个人都挺礼貌的，不过按刚刚的回答的话，女孩子十有八九是要成的。”

“其实被拒绝了也没什么吧，”周谨说，“挺好的，盛夏夜里的烟花，就是没成也挺难忘的。”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时不时躲开路光下舞着的飞蛾。

时间没因为他们的脚步而变得缓慢，像是转眼间两人就回到了单元楼下。

“等等，”梁深忽然拦住上楼的周谨，“先说完。”

“嗯？”周谨被他拦住，略带质疑地把梁深的手臂摁了摁。

“你不对劲，小周同学，”梁深说，“有什么事情告诉你深哥吧，深哥今天做你树洞。”

周谨把他手臂摁下来，但没再往楼道里走。

“今天看见这件事，对你来说挺惊讶的吧。”

梁深莫名感受到一丝紧张，好像自己忽然变成了审判室里的犯人，正被周谨审着，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上拷丢进监狱里。

“是啊，”他说，带着一点局促，“这种事情不该祝福的吗？”

“是该祝福，”周谨轻轻点了点头，“多好的事情，你说的对。”

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喜欢的人，告白的事情当然要越浪漫越好。”

“她肯定很喜欢那个男孩子，所以才会这样认真地准备这个场面，”周谨不知道是在和梁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多好。”

梁深不知道这位现在是怎么回事，只好盲目地跟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可是我觉得不好，”周谨话语里带上些强硬，“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

梁深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我就不会只找一个破小区的广场，随便点个烟花就算完。”他像是逼迫自己带着凶气说这些话，话尾带着些颤，“我要把我能花的钱全部都花出去，我要给他我能做到最好的。”

梁深想说这样有点太恋爱脑了，没必要为了表白耗光自己，话还没出口，就看见周谨又开了口，这次整段话有点抖。

“可是我做了，”他像是在喃喃自语，“我买了一大束花，付钱的时候心都在滴血，就为了那一大束明天就会枯萎的花。”

“我长这么大，什么东西都是能不买就不买，小时候甚至做过梦，梦见自己走进一家装修精致的面包店，身边全是洒满糖霜的草莓面包，你知道我梦里是什么反应吗？”

他看向梁深，后者慎重地摇了摇头。

“我梦里第一个反应是一边把手伸进裤兜摸钱点数，一边把视线转移到一边的标价牌。”他自嘲地微笑着，“怎么会呢，一个连做梦都不敢向那些草莓面包直接伸出手的人，竟然还会有咬牙狠心掏几百块钱换一束没用的花。”

可是我那天特别高兴，我捏着攒了十几年的钱，买了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头一次感觉到花钱的乐趣，我把那死命活抠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花掉的时候可比攒那些钱的时候快活多了。”

我在他家旁边定了一家店的包厢，很贵的店呢，好几次路过我都差点走进去，最后都是门口的标价牌把我拦下来的。我那天甚至翘了课，早早就在包厢里准备了，差点和上一桌客人碰上。”

“对啦，”他轻轻嗤笑，“服务员还祝我成功呢。”

“可是我买了那么多的装饰，点了那么多的菜，还全都是他喜欢吃的，我花了一学期打听到这些，差点被他发现了。”周谨说的越来越快，“最后我把前一天就想好的话发给他，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

其实那就是一句简单的邀请，除了心里有鬼的我，谁都不知道那句话底下是我的心怦怦直跳。”

少年发完这一条短短的，不藏端倪的话之后忽然向后倒在了椅子上，像是全身的力气都没了。

好像老天施舍的勇气已经耗尽，告白还没开始就已经无声地失败了。

包厢门外的人群似乎在这一瞬把眼光全部聚集在他身上，尽管这间包厢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是想放弃的，想删掉那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只是发错了人，又或是带走那束温暖的花束，只和他普普通通的吃上一顿饭，尽管这顿饭花光了他所有的钱。

他想叫来服务生退订，手都已经按在叫人铃上了，可是视线偏偏不听话地打在一边忽闪忽闪的彩灯上，那堆彩灯一米要价几十块钱，花一朵也要将近十块。

包厢退订还要交一笔钱呢，他想，这次放弃的话下次就没机会了，他也没钱了。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有人才姗姗来迟，推开包厢门，两个人的目光对个正着。

“你……”来人迟疑着吐出几个字。

倦在桌上的少年快速站起来，慌慌张张地察觉到自己的不妥，随即打着磕绊慢慢叫出来人的名字，然后孤注一掷地丢出那句曾经在夜里想过无数遍的话：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