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谨很快放弃了补救。

“小周同学，”梁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摆起医生的派头，“你现在很可以嘛，据我所知，你这几天的饭基本都是在我家吃的，我也避开了海鲜这种过敏原，所以你不应该出这种情况才对。刚刚我找医生聊过了，你这病虽然是陈年旧事，但是不乱作死应该是不会复发的，所以……”

周静影帝上身，马上摆出一副母亲的架势，深深皱起眉，怒说：“我一回家打开冰箱全是可乐，你到底在家怎么过的？”

周谨就看着她的怒颜片刻后变成了一副悲伤的神情。

周静叹了口气，说：“都怪我工作太忙，总是不能在身边照顾你。”

要不是现在的场合太不对，周谨已经在竖大拇指了。周静对他眨巴一下眼，示意她已经收到来自小周同学的赞扬后，又对梁深开始道谢：“真是多亏了梁医生，休年假还麻烦你来一趟。谢谢，谢谢你啊。”

梁深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周静对他道谢后才抬起眉，说了一声：“应该的。”

梁深帮着周静收好饭盒，道过别后轻轻巧巧地带上病房门，走出几步距离后坐在了等候处的座椅上。

这个周谨没有过敏史的。

他想。

从梁深把没有意识的周谨抱出房门的一刹那，他就开始觉得不对劲，眼前这个周谨是他六年多以前因为工作而结识的邻居，平时除了在三餐上照顾一下基本没有什么交流，但是好歹是住在隔壁的邻居，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了解。这个周谨几乎是他看着升初中和高中的，来往最密切的时候，梁深在休假时还应其母亲之请给中考的小周补过一点课。

那时梁深看见过的，这个周谨点过的外卖，是日料来着。

他为什么没有否认自己并不存在的过敏史？而且他的母亲也没有否认？

事情忽然变得让人出乎意料了。

梁深站起来，搭上了下楼的电梯，一路走去了便利店。

清晨的小店弥漫着早餐带来的雾气，几个病人家属在便利店的微波炉前准备加热刚刚买下的饭团和套餐，便利店外是一水的早餐摊，更多的人则聚集在这里，包子的香气随着摊主的一声吆喝，在刹那间浸透了清晨的霞色。

梁深的意识好像沉在了雾气里面，半天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他认命一样锤着自己的脑壳，十一年了，怎么梦还没醒呢。

人们说，只有失去身边的人的时候，我们才会坚定不移地相信天堂的存在。实际上也的确是这样，梁深其实也不相信周谨的死，但是这么久过去，少年人天真的猜疑早就隐灭在时间的长河里，震惊和极度的痛苦，虽然被主人深深地抓着，但还是像手中的沙一样簌簌落下，真正留在手里的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再想起的时候，却发现它们早随着记忆消逝而淡化了。

拼命地想记住，却还是只能放任它随时光悠悠而去。

梁深原来是不信这个邪的，他曾经走过车祸发生的地方，向千安市特色的峭壁下望去，渴望他能看见周谨披着血，但还是努力求救的样子，这样他就可以把他救上来，然后和他说，你看，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或者是在他看得眼睛发涩时，依依不舍地转过头，然后看见周谨就站在救援队车辆的旁边，披着救援队员的衣服，虽然染着尘埃，但还是很有活力地向他招着手，这样他就可以跑过去，吃醋一样拽下救援队的衣服，披上自己的，对他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走。

周谨死去的两三年间，梁深做过无数种猜想，有的猜想真实到自己都快信了。但是他手里毕竟捏着医学的课本，所有科学的理论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自己，没有人会在那么高的悬崖上生还，搜救队一周都没有找到活着的人，他又怎么会找到？医疗器械是他自己握着的，科学理论是他自己背的，医生的职责不就是相信科学，用科学救死扶伤吗？

他一点一点给自己的思念制造幻象，又一次一次亲手打破这虚伪的壁垒。

医学生的五年过去，和周谨的记忆被知识挤兑，慢慢的淡忘了。

毕业典礼是他自己一个人参加的，他一个人孤独的站在那里，看着所有人和好友告别，和家人道喜，他不难过，也不憎恨。

在大学宿舍的最后一天，他看着他的舍友一个一个离开，最后只剩下他自己的那个行李箱。

五年就在这一股脑的学习中云烟似的过去了啊。

他像是刚刚从这不真实的事实中反应过来，自嘲一样地嗤笑一声。拿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安顿好以后，他转头又去了墓园，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挑出来，烧掉，对着爱人的碑一件一件地念叨着，回忆着，意外而又苦笑着发现，很多回忆的细节，早就已忘却。

把点火的打火机扔进垃圾桶，他转过头，对着周谨的墓碑轻笑一声，苦笑着说：“就这样吧。”

就当年少时的梁深和周谨，都死在车祸里了吧。

从今以后，让我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辈子好了，不要让我再陷在这样苦涩的海里了。

从葬礼开始就潜藏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很不情愿地流淌下来。

梁深笑着对周谨的墓碑说了一句话。

那天也是这样晴朗的夏日，知了就像现在一样，清早就开始叫唤了。

又过去六年了。夏天随着关于周谨回忆的侵扰，变成了新腌在玻璃罐里的百香果酱。

看着它被蜂蜜裹的晶莹，闪着甜蜜的光，让人在不经意间吃下一口。

酸上心头，半点甜味都被扼杀在果酸里。

真难受。

梁深不想去求证了。

骗自己没用的，只会更难过罢了。

29岁的梁深，轻轻飘飘地扔下那个想要抓住希望的18岁的梁深，像他毕业那年在墓园一样，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地，像是被什么操控一样，离开那摇摇欲坠的温柔乡。

他很累了，想回家了，就算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想再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