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永宁三年盛夏,烈日炎炎。
建兴侯府红绸满挂,侍女仆人皆是步履匆匆忙碌进出,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争着抢夺侯府的喜糖。
偏院新嫁娘的房内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君慈被尖锐的蝉鸣惊醒,入眼处是陈旧的粉红寝帐,一时间有些恍惚。
“小姐?小姐你可算醒了!这一个月担心死小芷了……”床榻边十七八岁、侍女打扮的姑娘喜极而泣,握着她的手:“小姐不喜欢那个姓赵的世子,也不能做傻事去投湖啊,咱们侯府家大业大,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霎那间无数陌生的记忆闯入脑海,君慈头昏脑胀,微闭双眼,轻轻抽气。
见她秀眉紧蹙,小芷忙问:“小姐不舒服?别急,小芷马上去找老爷!”
话罢不等君慈应答便噔噔噔跑了出去。
君慈纤长手指按揉眉心,缓解脑中的钝痛。
对方说话的功夫,她大致理清了现状。
她本是大楚公主,因父皇突然驾崩,年仅十二岁的弟弟仓促即位,为稳定朝局,不得不代弟摄政,手腕铁血行事狠辣,成了某些朝臣眼中不折不扣的祸国妖女。
朝中反对她的人以平王为首,在一月前西郊围猎时起兵谋反。
正欲领兵镇压,心腹侍卫罗敬却突然暴起,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再睁眼,竟重生在了建兴侯府嫡女李听雪身上。
李听雪生来痴傻,生母又早逝,父亲建兴侯再娶后,她更是如同透明、无人在意,只有侍女小芷不离不弃,伺候她长大。
死而复生的君慈心下五味杂陈,费力地撑起身体,身下的木制床榻随着动作咯吱咯吱地响,也不知用了多少个年头。
她环视四周,室内三丈见方,陈设老旧,中间那张方形木桌甚至瘸了条腿,用大小不怎么合适的石头垫着,床边矮几上放着的铜镜也缺了一角。
君慈蹙眉拾起铜镜,镜中人脸色苍白,双颊的婴儿肥因为长期卧床消减下去,但一双眼清澈见底,整张脸圆润可爱,纯真无害。
而京中权贵人人皆知长公主生得“妖而不艳、媚而不俗”,与其行事狠戾的风格相得益彰。
少顷,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房门。
向外看去,只见四人鱼贯而入,狭小的空间顿时拥挤起来。
最前头那中年男子身着深紫圆领官袍,面上蓄须,君慈在朝堂上日日见他,熟悉万分。此人便是建兴侯李雍,这具身体的父亲。
李雍心里不怎么在意这个女儿,李听雪和父亲又相处得少,父女二人便很难说得上话。
于是君慈按李听雪平日的习惯,只道:“见过爹爹。”
李雍先是细细打量了君慈,那表情仿佛不是在看自己昏迷月余刚刚苏醒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阿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而后坐在床榻前的竹凳上,挥手叫身后头发花白的医师上前诊脉,小芷也跟着站到旁边,一脸紧张。
几人在逼仄的室内散开了,君慈才瞧见后面那身形娇弱、一身绛色牡丹纹暗花罗裙的姑娘。
见君慈看她,对方脸上登时露出浅笑,梨涡深深,双瞳顾盼流转,楚楚可怜。
君慈看了一眼便垂眸,沉默着乖乖伸手让医师把脉。
脑海中所有和那姑娘相关的场景都分毫毕现。
建兴侯府人丁不兴,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她,一个便是眼前这位,如今侯府中最受宠的柳姨娘所生之女,名叫李唤竹。
看着娇弱,却不是什么好人呢。
须臾,医师收回搭脉的手,向李雍回复:“大小姐昏迷月余,身子虚弱,但已无大碍,近日注意清淡饮食,静心休养便可。”
“多谢医师。”李雍似乎松了口气,令仆人送医师出去。
待房门关上,李唤竹立时坐到床沿,精致面容上写满担忧:“姐姐你可终于醒了,你昏迷这段日子妹妹担心坏了,吃不下睡不着,爹爹也气得不轻。你既醒了,就赶紧给爹爹赔个不是,说你不是故意打赵公子的,保证以后不会再胡闹,别让爹爹再操心了。”
君慈淡漠地盯着这位看似关切的妹妹,内心嗤笑。
年纪挺小,颠倒黑白的本事倒大。
近一年李雍在官场上走得艰难,李听雪又到了议亲的年纪,便起了联姻的心思,谁知因女儿生来缺陷,那些富贵人家根本避之不及,哪里肯娶。
他只能从新科进士中选出几位相看,这时信南侯府世子赵平不请自来,对李听雪尤为上心。
有人对自己好,心智仅有十岁的李听雪自然高兴,全盘信任对方,李雍十分满意信南侯府的背景,亦放心他们二人独处。
谁知赵平看似稳重实则龌龊,一月前和李听雪在侯府后院湖边独处时,竟想生米煮成熟饭,对她上下其手。
小姑娘虽然痴傻,却生来大力,也明白男女授受不亲,抗拒中不小心打到了赵平的脸,对方恼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将李听雪一把推入了荷花池。
而这一切都有李唤竹的授意。
李唤竹戏瘾大发,可惜君慈想着李听雪本就痴傻,也懒得陪人唱戏,便瞪着水灵的眼睛,一派天真地问:“吃不下睡不着?可我怎么看竹妹妹胖了?”
迎上君慈的眼神,李唤竹后背倏然一凉。
李听雪一双杏眼无辜又纯真,十八岁的年纪,说是豆蔻年华也有人信。
只是如今,她的眼却像是看不见低的深潭,冰冷彻骨。
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李唤竹莫名地打了个冷战,半晌才尴尬一笑:“姐姐可别取笑我了,你不愿意向父亲认错,我替你说就是了。”
这人分明只是个傻子罢了。
一个傻子,却待在这侯府嫡女的位置上,福大命大,被推进池里都没死,死人一般躺了一个月都能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