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阳把李婶的衣服塞回到我手里,然后把自己的白大褂脱了。“马上就去解剖室了,还要开案情分析会,我今天不穿这个了,李婶儿的褂子也还她吧。师兄要是没别的事情,就会上见吧。”
我……打扰人家工作了?站在冬季冰冷的走廊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好像一个磨磨唧唧的怨妇?小周又一次从后面探头出来,挑衅的挑挑眉。
我好歹也是个副队,竟然就这么被一个小朋友冷落了。然而这只是个开始,绝望的日子还长呢,而我后来竟然也乐在其中。
手机响起,解救了尴尬的我,是孙宇。“裴队,图侦有消息了。”
“好!”我立马回了办公室。
我组外勤大洪:“裴队,这是图侦刚传来的照片,您和郗法医推断的没错,死者跟副驾之间,放着一架梯子。”
我盯着屏幕,放大了数倍,图像更加清楚。车厢内,一架木质梯子将车子分成两个空间,左侧是驾驶员,右侧是空空的副驾驶,后厢堆满了货物。
所以,起火之后,死者左侧是护栏,后侧是货物,右侧被梯子卡住,完全被束缚在驾驶座位上。郗阳发现的木炭,便是那梯子燃烧后留下的,只不过在梯子烧断之前,人早已经没命了。
“钥匙找到了吗?”我问。
“没有。”大洪回答。“兄弟们还在找,附近的村民和有可能经过路段的车辆也排查的差不多了,暂时没有线索。”
我点头。“宋强,死者她老公,还说什么了吗?”
“还是你之前问的那些,他媳妇出去拉货,后来就这样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小子态度可疑,自己老婆死了,干嚎半天没眼泪,但是靠他这个态度,又不能给丫的列成嫌疑对象,不在场证明太充分了,福利院所有的孩子都能作证,大黄再耗一会儿,时间到了,人也就该放了。”
不管他是不是嫌疑人,我最看不上他这种人。“升官发财死老婆,没听他说吗,他着急去提他老婆的保险。”
“所以我觉得他杀妻的可能性很大。”
“不见得,他俩都买了保险,而且如果他再等等,过了年,他老婆就又多值五万,他犯不着这会儿着急。”
我看向屏幕,把副驾驶的位置放大些,有个白色背包。这包后来在路边的田垄里找到了,囫囵个儿扔出去,连开都没开。不图财,不图色,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活活烧死一个人,还留下象征惩罚的沥青和羽毛,到底是为什么?
市局第三会议室,案情分析会,除了队里负责办案的民警,法医的小周和助手,还有政委柳爱军和作为外聘专家的郗阳。
椭圆长桌,柳爱军直接让郗阳坐在他旁边,说那个位置方便大家跟他交流。我坐对面,做认真聆听状,盯着领导席上发言的郗阳。
他说话的时候,几次抬头撞到我目光,就立即移开视线,面色也微微泛红,特别可爱。
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害羞到骨子里。可早上在食堂,他为什么突然那么主动,问我有没有喜欢他?我当时以为他仗着长相清秀,故意撩拨我,过后就会后悔,可是后来,我们第一次做也是他主动,害羞脸红到像要滴血,紧张到全身都发抖,但他还是那么做了,我怀疑他哪里来的勇气。
直到抓捕那个魔鬼之前,郗阳给了我戒指,说他如果能活着回来,想要嫁给我,我那时候才明白,他哪里是勇敢,他一直都在怕,怕自己突然被弄死,所以没有时间娇羞矜持。
看美人归看美人,案子才是当前的重点。大白天的,当街杀人,手段极其残忍,影响极其恶劣,作为主办之一,我自然不能怠慢,其他同事也是如此,DNA和毒化第二天便有了结果。
从目前已知的情况看,死者肖阳,女,26岁,死亡时间为昨天上午10时左右,由汽油作为助燃剂烧伤致死。通过检测死者血液中碳氧血红蛋白(HbCO)含量,认定为轻度一氧化碳中毒,证实了郗阳那个关于死者在被烧死过程中有意识的猜测。至于郗阳抓了一手的黑色粘稠物,检测结果为多种重烃类和杂质的混合物,基本符合沥青的成分。
车主宋强是死者的丈夫,两人一起在龙城市郊的杨树村经营一家福利院,车是福利院资助人捐的。夫妇俩在街坊间的口碑极好,走访时候人人称赞这俩人儿夫妻关系和睦,从来没见过他们吵架。
凭这一点,分析会上,一个老警察当场反对我询问宋强,认为我了解情况是没错,但侦查方向有误。“一出事儿就查配偶,信网上那些谣传,什么配偶是最有可能杀死自己的人,我当警察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杀夫杀妻的,龙城建制这么多年,也没几个案例!”
“您说的有道理。”我当然得先表示一下同意,“虽然但是”的造句法,小学时候老师就教过了。“但是,宋强事发当时关机,媳妇没回家他也没找,事后不主动联系公安机关,来了之后只关心有没有赔偿,着急去提保险金,这些都是疑点。”
老民警冷哼一声,大洪抬头看我,那意思是:“你刚不还说保险不是疑点吗?”我回看他,眨眨眼,传达了“多一条原因,多一重保障”的意思。
“再次,就算他有不在场证明,不是行凶者本人,他也很可能参与了。根据宋强的说法,车里的杂物是他装的,死者出门前让他卸下来,他当时正在玩游戏,就没动,死者开着车出门,回来路上遇害,这些杂物正好堵死了她的逃生路。”
除此之外,最让我起疑的,是走访时候听到的那些话:“小两口可恩爱了,从来不吵架”“他俩真是相敬如宾啊,从来没见过他们吵架”,就连福利院的孩子们都说,从来没见宋院长和肖老师吵架,我问年纪大一点儿的孩子:“一次都没有?”那孩子点点头,肯定回答:“一次都没有。”
最后,我抛出了最站不住脚,但是最让我起疑的事:“走访时候群众都反应,这对夫妻从来不吵架。夫妻之间没有不拌嘴的,如果彻彻底底的锦瑟和鸣,也不见得是好事。”
我说完,抬头看向对面,郗阳扬了扬嘴角,低了一下头,瞬间又抬起来,那抹笑已经不见了。
对!这就是我这几天跟他相处中,总结出来的经验!问他吃什么,吃啥都行,让他干点儿家务活,干啥都不行,我天天想打死他,这要是两口子,能不拌嘴?
然而,我最站不住脚的猜测,却得到了最多的支持,出乎意料的是,连刚才反对我的老民警也点了头,表示是这么个道理。
后来的讨论中,虽然认同沥青和羽毛代表惩罚的人很少,但大家都赞同熟人作案,因为熟悉的人才更可能得到被害人的信任,顺利布置犯罪现场,骗走钥匙,点火走人。我们怀疑的方向有两个:丈夫宋强及有怨怼关系的第三人。
从“不吵架”反推“有问题”,这事儿讲起来多少有点儿像开玩笑,但是如果没有大量摸排走访收集来的信息点,我也而不敢这么大胆地推想。杀妻骗保的事儿,宋强没有做,因而理直气壮,敢当着警察的面儿便表现出了急不可耐,但宋强在肖阳生前身后的反差,足以令我们起疑。后来,这案子的突破口,恰恰在夫妻关系上,而那位反对我的前辈分析得也没错,这并不是杀妻案件,而肖阳的背景,远比我想象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