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这三个字从陈寅口中挤出来的那一刻,像是同时也有什么跟着一起出来了。
是这段时间反复抵抗,反胃,逃避,拉扯,被束缚,坠入,挣扎……恶性循环形成的一块烂肉。
就卡在他的喉管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让他无法触碰,抠也抠不到,喘口气都不顺畅,白天黑夜的难受。
现在好了。
是的,他是同性恋。
他承认了,不躲了,可以了吧。
医生看见病人说完就摊在椅子上,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全部的生命力,受伤的那只眼睛却在不停流泪,他安抚道:“您先平复一下自己。”
陈寅捞起脏兮兮的湿衣服擦了把脸:“我平复了。”
医生确定病人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便去饮水机那给他接了一杯温水,让他喝两口。
三分钟后,医生才递过去一张纸和笔:“请您填一份心理测试问卷。”
陈寅舔掉嘴上的水渍,拿笔填答问卷,他很久没写字了,下笔生疏不说,还出现了不会写的情况。
想在手机上打出来,照着抄,一摸口袋才想起来,今晚他把手机落在宿舍里了。
医生体贴的把自己的手机给他用。
陈寅解决了字写不出来的困扰,还是填得很慢,有时候他会停下来,眼睛瞪着压在手肘下的纸,脸上是陷入回忆的神情,指间的笔快要被他掰断。
任何一个心理医生在场,都能看出病人的内心世界一片狼藉,且无法自行重建,这是经历过严重的创伤,遭到了极大打击的表现。
外形刚猛强壮的人,内心有可能脆弱破碎。
站在黑暗中,四周什么都看不清,急需一点点光亮,一个引路人。哪怕只是个过路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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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填完问卷交到医生手上的那一刻,他的耐心就被塞在一个沙漏里,不断流失。
诊室里响着舒缓的音乐,音量轻柔得犹如耳边呢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味道,不是香水味,也不是檀香,闻起来能让人感到放松,如同置身林间的小船上,风轻轻吹,几片叶子在半空飘落,岁月温柔阳光明媚,生命多美好。
可这对陈寅没有半分作用,他开始抖腿啃嘴角,捏搓指腹,眼珠焦躁的乱转,不一会他坐不住的站了起来,健硕的上半身撞上桌沿,制造出的动静带着略显粗鲁的压力:“我有哪道题漏填了吗?”
“没有,您都填了。“医生说,“您坐下。”
陈寅没动,呼吸急促,耐心明显已经所剩无几了。
医生拿起被捏出了个坑的钢笔,把笔帽转了回去,语气平和道:“其实作为医生,很需要病人的信任,这也是沟通的第一步。”
陈寅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粗声道:“我写的都是真感受,没跟你扯虚的!”
医生探究的目光不含丝毫压迫与不礼貌,看出病人虽然急躁,却没心虚躲闪,他便开了口:“抱歉,我没有误解您的意思,我只是需要确认一下。”
陈寅正要催促,冷不丁的听到一句,“单从这份问卷来看,您不具备您所说的病症特征。”
他受伤的眼角一抽:“什么?”
医生把问卷拿起来,又放下,两手搭在一起:“您的大多答案表达的态度都很客观,是站在这个群体以外的视角,没有个人情绪在里面,有一两个选项更是反感……”
陈寅打断: “你知道这会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医生如实说。
陈寅垂头看桌面:“你帮不到我。”
说着就往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返回:“我十几岁外出打工,在绿皮车上认识了个合眼缘的姑娘,好了两年多就平平淡淡的散了,后来我在二十出头的年纪遇到了第二任,对她一见钟情,我们分分合合了几次,最后掰得很难看,我就开始打光棍了,我一直是比较大众普遍的性取向,直到去年夏天,我不知道怎么就……”
一口气说到这,陈寅硬生生的停住,好半天才出声,“弯了。”
“喜欢了个男的,男孩子,十八九岁,还在读大学。” 陈寅神情恍惚。
医生沉吟了会:“您两段感情史都是异性恋,按常理不会突然转变,或许现在您只是在这方面有点敏感,进入了某个误区,把好感当成了……”
“我有反应!” 陈寅瞪着眼睛大声喊了句,用力喘息,“我对他有欲望,我不正常。”
“欲望本身不存在不正常,只有驱使欲望的人是否正常。”医生见他脖子上鼓起骇人的青筋,忙说。
“不止是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精神上的,我感觉自己被控制了,我不是我了,有双手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没办法喘气,”陈寅边说边摸脖子,无意识的抓紧,“很痛苦,又控制不住去想,想进他的圈子,想和他一起生活,太想了,我试图反抗了根本没用,还会……”
医生做着笔记:“还会什么?”
“怕,”陈寅的视线在虚空的一个点停滞,整个人的世界仿佛也就此停止,“还会怕他。”
医生的声音夹在笔尖不快不慢摩擦纸张的轻响里,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您能否说得详细一点。”
陈寅几次张嘴,都没说出一个字。
形容不出来是怎么样的惧意。
目前为止方泊屿踹过他两脚,推开他让他坠江,用手机砸他,这都是□□上的伤痛,能恢复。
而他现在想要努力描述的那种,是无法愈合的。
每时每刻都鲜血淋漓。
伤口不知道在哪,忘了的时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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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等了好久都没等到病人的回应,他没有追问,只是给病人添了水。
陈寅把水全喝了,喝完就想吐。
不是他喝得太急,是他处在一个高空旋转的境地,失重没安全感,眼前发黑,胃里往上冒酸水。
“我对他身边的任何人,是个活物都充满敌意,我就想他看着我,只看我……梦就该是梦,为什么要在现实中出现,出现了又不是梦里那样……科幻电影吧妈得,老子倒了八辈子的霉……他厌恶我,他凭什么对我露出那种眼神,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变成这样……”
陈寅开始激动起来,身上分泌的汗液量增大,湿了干的衣物又泛潮,领口里飘出一股不太好闻的酸味,他本来还有逻辑,渐渐就混乱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