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走吧。”重香望着她,眼眸晶亮湿黑,含含糊糊低声道,“我不想留着,我留它作甚……”
阿续左右为难着,一边推拒一边劝慰:“不管他做了什么,因果已报,一死永灭,人鬼本殊途,你不必这样耿耿于怀,看开些,鬼生漫漫呢。”
她是真没安慰人的天赋,搜肠刮肚最后说得何其官方没营养,听得重香眼眶直泛红:“他倒是死得痛快,我……怎么办?我要这鬼生漫漫作何……”
阿续张口结舌:“那个,不是啊,他都对你那样了,你干嘛还念着他?”
重香犹自垂头跌坐在地上,朦胧醉眼望着手里的梦貘瓶,喃喃道:“我念着他,是因为我恨他,可是,一想起他……”
他声音渐渐有些哽咽:“你知道么,一个对着你笑了七年的人……到头不过是一张假面,他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没有心呢,为什么明明我只是没有心跳的鬼,会疼……”
他抓着阿续的手往胸口摁去:“这里,很疼,他就像一把刀子,一想起他,就往上戳一把,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可,就是会想啊……”
重香的手比这寒夜还凉,胸腔没有跳动,只有剧烈起伏紊乱的抽吸,阿续没体会过爱恨冲天的滋味,但看着他萎靡悲痛的模样,也是心念大动,苦涩不已:“爱恨徒乱人意,且当是过情障,给自己点时间,他只是一个不值得的人,总会忘的。”
重香半晌无言,最后扬着脸望着她,笑得一脸模糊灿烂,轻声道:“你别学我呀,这般轻易相信人……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好……呵呵,有人图财,有人图色,他不但图我命还图我真心……你说,我都把真心给他了,如何去恨他……”
重香生得俊俏,气质形容活脱脱一副戏文里掷果盈车的翩翩佳公子,此刻,惺忪秀眸蓄着半透的水色,连那牵动笑容的酒窝,都显得令人心碎。
阿续心头好一阵唏嘘,语无伦次安慰几句,却苍白无力收效甚微,最后不得其法,只道:“你身上也湿了,我也不好帮你处理,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不想回去,阿续姑娘陪我喝点酒好不好?”他低声乞求着,声音软软像个孩子。
“不喝不喝。”说到喝酒,阿续忽地灵光乍现,“你不想回去,那我送你去大花那可好,她那有好酒呢。”
阿续是想着悯花情史丰富怎么也比她会安慰人,再则她想顺便找玄君问青砚的事,再把寐兽的事一并上报,于是没等迷迷瞪瞪的重香回答就又道:“要不你再坚持一下?先把咱俩传送到怖梦司?”
喝得三迷五道的重香,思维有些跟不上她节奏,愣了半晌才呆呆回了个“哦”。
秉着物尽其用的原则,阿续也没多想一个能把自己砸到屋顶摔得稀里哗啦的人,现在神志该有多么不清醒。
于是眨眼之间,物换星移,阿续先是被扑面而来的腥风给怔了下,接着被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广袤不见边的黑水给惊呆。
重香确实将她带回了阴冥界,但,这里是三途河。
深不见底的黑水平静无波,一脚下去却再无爬起来的机会,这是一道天惩,惩罚那些被凡尘厌弃,死后连一张上船钱都得不到的人。
那些无法上船渡河的鬼魂往往会在岸边踟蹰徘徊,渐渐会被河水中曼珠沙华的气味所引诱,勾起轮回往生的强烈欲念。
他们前赴后继下河奔向对岸,又被水中的鬼魂纠缠撕咬,最后变得和他们一样困于河中,受着三魂七魄被黑水腐蚀之痛,捱着曼珠沙华撩拨得愈发癫狂却求而不得的欲望之苦,最后只余怨,只余嫉妒,只余本能地去攻击那些下水的鬼魂,直到与三途河融为一体,方可消解。
由此,自开天辟地起便存在的三途河不知吞了多少鬼魂,正常人闻起来,却是腥臭无比。
目下,他俩就歪歪扭扭徒然出现在河岸边,喝得混不吝的重香身体没重心,差点一头栽进去,阿续手疾眼快一把将之拖回,惊魂未定扶着他赶紧往边上撤。
她捂着胸口缓了好大一会,才回神四下环伺,乌泱泱的鬼魂云屯雾集,或排队等船,或四处游荡,或者神志不清往河里蹚。
再看着刚刚出发的那艘乌蓬小船,上了岁数没退休居然还超载,引渡使盘踞在蓬顶独得一方岁月静好,也不管那些被挤入河中,哭得抓心挠肺的倒霉蛋。
阿续哆嗦了下,直接放弃渡河的念头,弱弱向东倒西歪的重香问:“要不,你再坚持一回?”
重香目色迷离地看着她,唇角缓缓咧开,笑得像个傻子:“坚持啊,我回回都可以坚持很久哦……大战五百回合都……”
阿续:“……”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觉得不合适,又缩回来盖住自己发烫的脸,心道,完了完了,彻底喝傻了,他敢送她也不敢跟着走啊,方才没直接传送到河心怕是他俩上辈子积了大德。
于是阿续又把希望投向维持秩序的阴差,正打算寻个空闲鬼送他们一程时,忽闻前方传来一声轻唤:“姑娘,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