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雕花窗外的阴沉天空已经染上初夏的晴空万里。
不似冬日灰蒙蒙一片,也不似春日绵绵细雨总是蒙着一层薄雾。
初夏偶尔惊起来的骤雨过后便是万里无云的空蓝寂静,碧空如洗。
苏芷一早上起来时,虽说院中石砖上还有昨夜的露水,却也依然能察觉到今天理应有个好日头。
可能是太长时间因病瘫在屋内,大病初愈之际或许有些不适应,她磕磕绊绊了好久才将自己勉强收拾好,准备到御膳房中准备些小食去钟粹宫看望萧虞。
或者说,萧美人。
说起来,萧虞确实是属于让皇上刮目相看的,毕竟那么短时间从宫女成为美人,这是如今荣宠六宫的端妃娘娘都未曾有过的殊荣。
就连对这种后宫八卦不算太过上心的性子,恐怕也能猜出,这段时间萧虞的事只怕早已在宫里面掀起了腥风血雨。
但不管其他人如何说,苏芷心中却还是有那么些不可思议,或者说虚假感。
她知道这不是出于嫉妒或怨恨的某种情绪,可能出于以前两个人都说过不想同后宫之中那么多女人争夺一个男人的话,她现在都不是很愿意萧虞变成了所谓的萧美人。
更何况,这种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为了救自己。
钟粹宫身处东宫,离这里算得上有一段距离,苏芷这些日子待在宫中也渐渐对宫里头的路线熟悉去起来。
她一言不发垂着头走在弯弯绕绕的夹道里朝钟粹宫方向行径。
虽说绕得近一点的路线,但她的脚步却极度缓慢,好似在故意磨着时间一样。
其实苏芷自己心里清楚,她的确是故意磨着时间的。
此时此刻她对于萧虞的感情极为矛盾,既想见却又害怕见到,她心中分外不知所措,也太过于担忧如果再次见到萧虞,到底又该用何种姿态面对她?
但这段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算太长的路程并未给她太多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
还没等想好这件事,她便已经抵达钟粹宫入口处的花园,站在此处朝前望去,已经能看清不远处比起尚膳监来说不知辉煌盛大多少的宫门。
她站在原地喘了口气,端着餐盘的十指也紧紧扣在上面,从手背骨骼经脉尽显的姿态来看应该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等她终于准备往前走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微却又不容置疑的熟悉咳嗽声。
苏芷先是顿住脚步,紧接着脸色瞬间严肃起来,紧紧绷着身躯转身朝后看去。
在看到迎面而来满面笑意的人时,她先是愣了片刻,一下瞬间便突然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奴婢参见皇上。”
也不知是不是时运不济,她竟然在这个时间点还能遇到皇上。
“免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走到苏芷面前,放低声音道:“你与萧美人要好,便不用同朕这般客气了。”
虽说他已经上了年纪,但不得不说,身为一国之君,就算不是俊郎的长相,看上去却也是十分端正的,再加上身份加持,大部分人很难不心猿意马。
但苏芷此时此刻唯一的感觉便只有一个,那就是危险,万分危险。
先不说就算是皇后贵妃都要遵循宫中的规矩,一个美人而已,又怎么可能有什么特例?
更别谈自己这个与美人关系要好的区区宫女?
苏芷强笑道:“皇上确实折煞奴婢了。”
但她还是依言站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后,苏芷迅速移开视线,她站在原地等待面前这个人要去什么地方,但没料到的是那人竟然就这么直勾勾的打量着自己,没开口,却也没有半点离开或者叫自己离开的意图。
约莫又过了十几息,苏芷呼吸加深了些,装着胆子抬头道:“皇上?”
“可是有什么事?”
苏芷等他问这句话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这会儿听到时,如释负重的放松下来,连忙说:“回皇上,奴婢是去给萧美人送小食的。”
她打量了一眼面前之人的脸色,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的时候,装着胆子继续道:“皇上,这些个小食再搁下去便要凉了,奴婢先行告退——”
但她的话很快被打断。
“是要给萧美人送去的吗?”皇上颇有兴致的问:“朕也正好有些饿了,如此正好,你且同朕一起前去钟粹宫。”
皇上的话在大凉举国上下皆是圣旨,在宫中自然也是如此,后宫内更是没几个人敢于对他说出一个不字。
苏芷不是什么硬骨头,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哪怕心里不肯,但还是很快垂下头,恭恭敬敬道:“是。”
从这里到钟粹宫内的距离不长,永福榭其实也离得并不算远。
苏芷本以为这个短短一段距离说起来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万万没想到。
在上钟粹宫大殿前的石台阶时,她胳膊被人轻轻扶住:“你小心些。”
其实不管是这个动作还是这句话都是没问题的,毕竟脚下台阶还有几分湿滑。
然而却并不是此刻,她敢肯定这个动作换成某个小宫女小太监,换成尚膳监里头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多几丝温情。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惊悚。
是的,惊悚。
苏芷吓得差点倒在跌到在地上。
但好在她很快稳住身形,至此保护好了怀中餐盘里头的小食,紧接着往后退了两步,诚惶诚恐道:“奴婢...奴婢谢皇上关心。”
按理说这个动作的拒绝意图很是明显,但显然对面前的人不起作用。
也许是长时间身居高位,因为有千百种办法让人臣服,反而便不那么在意后宫中随随便便一个人的态度了。
反正只要想,便没有得不到的。
苏芷清楚现在的状况无非就是猫捉老鼠这种轻而易举的游戏。
但她依然跳不出这个游戏。
她的所有反应悉数落在了男人眼里,反倒是更加勾起了几分争强好胜的心思。
“你不必害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人。”皇上轻轻朝她身后睨了一眼,最终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笑道:“方才你脚下踩到了污渍,朕怕你摔倒。”
苏芷闻言,不由自主随着他的眸光往身后望去,果不其然,确实是一大片水渍。
但那种地方按理说只要不是十成十粗心大意基本上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她嘴唇轻轻蠕动,还没说话,就听到从面前传来的声音:“走吧!”
苏芷如释负重喘了口气,还没真正放松下来就又听到身边的人问:“朕听闻你先前病的很重?如今可是还有什么大碍?”
“回皇上。”苏芷迅速摇了摇头,说:“是奴婢不慎染上了风寒,如今已经全无大碍了。”
“那便是好的。”
苏芷听见他再次说:“这些时日换了尚食宫女,朕都有些许不习惯了。”
苏芷先是皱了皱眉,紧接着不可置信的偏头将视线落在他脸上,谁知她才转过身,便见到那人毫不避讳的打量着自己。
她迅速收回视线,微不可闻的抿了抿唇。
幸好这里离永福榭实在算不得太远,就在苏芷心惊胆战害怕再出什么事的时候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萧虞如今作为有分位的美人,待遇也同以往大不相同,虽说算不得太高,但该有的宫女太监却是一个都不少的,如果从生活水平上来说,就连苏芷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提高一大截。
一行人才到永福榭门口,里头的宫女便已经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宫女朝着几人的方向走来,另一个转身朝里头走去。
苏芷猜想可能是去通知萧虞去了。
在见到萧虞一切无恙的时候,苏芷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了下去。
在见到她的这段时间里头,皇上也没对自己说那些个模棱两可的话,苏芷基本上就在一旁伺候着两人用膳,算起来还是比较轻松。
如今还未到正午,作为一国之君定然是比较繁忙,故此皇上也并未在永福榭待上多长时间。
用过膳后他不过是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钟粹宫。
等送走她后,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萧虞也徒然放松下来,整个人瞬间脱离了紧绷的状态,有几分懒散的靠在了椅背上。
隔了几个呼吸,她终于将目光挪到苏芷身上,方才巧笑嫣然的声音里透上了几丝疲惫,朝苏芷的方向招手道:“阿芷,你快过来。”
虽说她现在是主子,而苏芷还是下人,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姿态。
苏芷半阖上眸子,片刻后往她身前走去,最终在她面前停下。
“阿虞...”苏芷盯着她精致的妆容和光鲜亮丽的锦衣华服时微微叹了口气,说:“你到底...为了什么?”
“是为了我吗?”
她不敢想象,如果萧虞是真的是为了自己才陷入这种境地,她心中或许会永远挣扎于此。
可其实这件事并不用多问,甚至想都不用多想。
前因后果如此明显,就算不问,也是能肯定不管如此,这件事一定同自己有所关联。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意料之中的,萧虞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
虽然很快便恢复了原样,但苏芷敏锐的注意到她眼角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泛了些微微的红印。
仿佛就要哭了一样。
一想到这个问题,苏芷便忍不住继续盯着她双眸,但只不过多看了片刻,她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她眼睛确实泛了红,也确实是一副含着泪水马上要夺眶而出的模样。
但她很快便察觉到,远远不止如此。
这双水光盈盈的眸子里早就布满了鲜红的血丝,眼睛也有些轻微的肿胀,看起来像是哭过很久一般。
苏芷心头慌张起来,张了张嘴,最后却听见自己有些生硬的声音:“阿虞...你是不是哭了?”
她想说你别哭了,想问你在哭什么?
可一想到这些事可能都是因为自己,她所有涌入喉头的涌起瞬间被羞愧吞噬下去。
但没曾料到的是,萧虞在和她对视了一阵后,突然扬高声音说:“我是不是哭了?我还哭不得吗?”
说完这句话后,她的泪水仿佛倾盆大雨般瞬间夺眶而出。
苏芷知道她如今情绪有些不稳,便继续往前走了些,将她抱在怀里,安慰道:“阿虞,对不起。”
“对不起......”她心里本来就对这件事有几分自责,现在遇见这种情况,便又更自责了几分:“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陷入此般境地。”
“阿芷......”
萧虞抬手抱着她,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狠狠抓住她的衣衫,止不住在她怀里抽噎:“你知不知道...我不想这么做的,阿芷...我不愿意......”
苏芷此刻是真听不懂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但却知道这种时候不该不知天高地厚的去问她这种问题。
她叹了口气,再往前靠近了些,一直手臂紧紧将人抱住,另一只手臂绕到身后想去牵萧虞的手。
但没曾想,她紧紧是碰了一下手背,萧虞就如同炸了毛的老虎一般,条件反射似的猛然将她推开。
在她后退的瞬间,与此同时,也有一张满是墨迹的破旧纸张从萧虞手中掉落,然后在两人的注视下洋洋洒洒飘到苏芷脚下。
折成两半的纸张在空中翻了开来,不紧不慢落在了苏芷脚下。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些个墨迹斑斑的印记,纸张上墨迹早就风干的自己正对着直接摆在了苏芷眼前。
她不想去看,但那些自己却像是强迫一般直接落入她眼前,就这么跳入了她脑海。
但她没想过上头的内容确是萧虞与别人的私定终身,看模样却像是入宫之前的。
如此来说,在入宫之前,她便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苏芷将那张可以称得上情书的纸张拾起来,一言不发折好,再走到萧虞面前,轻手轻脚递到了她手边:“阿虞......”
就连苏芷自己都能听出来,她此刻的声音是多么颤抖。
那张纸上头,明明就是私定终身,说得如果没选上宫女或者平安出宫,便结为夫妻。
男方也说愿意一直等下去,等到白头也在所不惜。
如此一看,苏芷心中那种愧疚感却愈发浓烈,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殆尽,就像整个人没入漆黑一片的永夜里,置身于冰凉大海的深水中,稍不注意便要窒息而亡。
苏芷忽然有些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东西了。
萧虞也在看她,目光中含着震惊和颤抖,也有那么些复杂的看不清情绪的东西。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将那张折好的信笺接过来,缓缓叹了口气,收敛了脸上所有泪痕,用最平淡的语气说:“阿芷,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愿意。”
苏芷本来就知道。
现在看到这封信笺时更加清楚,若是并不喜欢这种生活,谁会愿意?
她盯着眼前那双通红的眼睛,微微颤抖道:“阿虞...我知道,我知道的。”
“不...”萧虞闭了闭眼,声音也冷下去不少:“你不知道。”
不止她如何做到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便已经将眼泪全都憋了回去,就连脸色也和方才千差万别:“你什么也不知道,阿芷...我心里头其实不愿意这么做,就算是你死了,我也不想和那么多女人争皇帝那个老不死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语气又有些激动起来:“我就是不愿意,可......”
“阿虞......”虽然这种话有几分难听,但苏芷心中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气氛,甚至更加浮上了集市心疼。
如果不是自己...阿虞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盯着萧虞的眼睛,哽咽道:“可...你还是这么做了。”
“你以为是我愿意的吗?”萧虞冷哼道:“阿芷,我是把你当朋友倒也没错,若是其他的事我也心甘情愿帮你,但我不会愿意牺牲自己的一生。”
“说到底都是那个阉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芷并不敢继续猜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话已至此,哪怕用脚指头,她可能都能串联起来前因后果。
就像她刚回尚膳监时善锦姑姑说自己回去的前一日,肖延年来找过萧虞。
当时她天真的以为只不过是寻常事情或者说问自己失踪的事,却不想竟是这种东西。
果不其然,萧虞接下来的话证明了她的猜想:“若不是那个阉人拿着他作威胁...你以为我会在这儿么?阿芷...”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恨你。”萧虞别开脸:“我是喜欢阿芷的,可却还是忍不住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