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像我这样有文化的清华学子的情怀,我那笨爹是不能懂的。他知道的,就是喝酒少说话。还别说,就他这点,真有人喜欢,比如张庆余。
打那次“别野”会晤之后,张庆余没事就溜到我爹那里,依旧摸着黑,依旧老醋花生就酒,依旧是张庆余说我爹听,格局一成不变。直到那天,我爹多说了一句,一切都发生了质的变化,张庆余听了后半天说不出话来。
“要打大仗了。”我爹说道,“日本人要在北平南边和北边动手。”
那会,北平很短的春天刚过去不久。北平城周边的日本鬼子开始换了短袖,太阳旗下,一向爱咶噪的老北京,也烤得张不开嘴,干闷瘪着,一声不吭地在街头巷尾喝大碗茶。心,烦;茶,凉!
“具体突破口在哪,知道吗?”张庆余小声地问道。
“我也只是看了两张,后面的作战路线没看清,但是有二十九军的字样。阴粪坑回来得太快了,我来不及。”
那天中午,殷汝耕让我爹去**员那里取一份文件。偏巧那天阴粪坑闹肚子,我爹去的时候,他在粪坑里蹲着呢,于是,他趁机把放在抽屉里的文件夹里翻了一下。这种事,我爹可没少干,我星火伯伯不断往西边送的情报,都是这样得到的。
那天,我爹看到的是一份日军发给伪政府的征粮通知,绝密级的,阴粪坑已经翻译好了。我爹一看,好家伙:日军要和二十九军打仗,让伪政府准备好军粮配合部队行动。
那时候,日军大部队主要驻扎在通县,与二十九军对峙着,后勤保障都由殷汝耕的伪政府负责。从日军要求的粮草供应路线上看,是往南和往北两个方向。
这份情报,我爹是先向星火伯伯汇报的。“你找个机会,告诉一下张庆余,看他什么反应。”星火伯伯总认为,那张庆余虽然已经脱离了国军编制,但和国军那边还有联系渠道。
事实上,星火伯伯猜得一点都没有错。这张庆余和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一直保持着联系呢,之所以想方设法让我爹当上殷汝耕的保镖,就是想利用我爹获得一些情报。只是,宋哲元一直就不太相信张庆余,总把他当汉奸对待,所以,张庆余经常感觉自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我爹的情报,第二天张庆余就得到了验证:保安队收到加紧征集粮食的通知,只不过,通知内容里说的是极其简单,没有说具体因由。
于是,张庆余就利用他的渠道,把这一情报送到宋哲元那里。只是,这一回,人家依旧是不太相信。那时候,日本人还在和南京政府打太极拳,搞什么和平协议继续版。顶着保安队队长帽子的张庆余的日子也不好过,日军欺压他们,国民党军不相信他们。按我太奶奶的说法,这叫姥姥不疼,奶奶不爱,只能去他娘的。
1939年7月7日那天,我爹的情报得到了证实:日本军队在丰台卢沟桥发动了“七七事变”,侵华战争全面拉开序幕。
正如我爹所说的那样,日军兵分两路,一路从西南方向出击,另一路则从昌平南口突击。二十九军和二十军团将士浴血奋战,但终因实力不足加之准备不够充分,虽然予以了日军重创,但依然节节败退。
“七七事变”后的第三天,张庆余再次半夜潜入我爹的“别野”。这一回,他没有带酒来,连我爹给他准备的酒都没有喝一口。他来,只是提了一个要求:“我要见张星火!”说完他就走了。我爹看得出来,那天张庆余心情十分沉重,好象有万斤重担压着他喘不过气来一样。
说完话,张庆余就着急走了。虽然他知道那天殷汝耕并没有在家里,我爹刚刚被放了一个“小长假”。他要是和我爹喝酒,高声骂上几句都没有人知道。但是,他还是走了。唉,这人啊,心里有大事,喝酒喝起来也没劲了。这滋味,我懂,我太奶奶不讲故事的时候,我吃我娘奶都没兴趣。嚇嚇,好在我早断奶了。
仗开打了之后,殷汝耕忙得不行,各种大小会议开个不停,我爹本也该跟着忙。但是,殷汝耕却放了我爹一个小长假,让我爹回张湾呆了两天。因为那几天他要参加一个封闭会议,中间任何人不允许离开会场。日本人的地盘里,像我爹这样的保镖,根本不让进,所以闲着没事,正好让他歇两天。
当天夜里,我爹就溜回了张湾,并在苇荡子里找到了星火伯伯。正式开战后,反正脸已经撕破,为了肃清后方敌对分子,日本特务机关正凶狠地抓人,比老蒋当年“宁可错三千,不放过一个”还要凶,通县好几个抗日人士被抓。星火伯伯是得到我爹的情报后,有预见,所以和他的几个同志,早早地躲进运河湾子的苇荡子,算是躲过了这一劫。
见完星火伯伯之后,我爹回家住了半宿。好遗憾,那天我又听太奶奶讲故事累了,妹妹到我家报到的隆重仪式,我连尿坑或者嚎两嗓子表示欢迎都没有。不过,也许正是我的缺席,才没吓跑她。还好,第二天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枕头边那天津麻花的香味,向我报告了好消息。我爹当了殷汝耕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断有人给他送好吃的,基本都归我了。我妹妹就没赶上好时候,等她出生时,天都已经变颜色了,运河水也不流了,我们家也不住在张湾了,哪来的好吃的。嚇嚇,做人嘛,最重要的是要知足,像我太奶奶那样,一杆旱烟,就能烧掉所有的忧愁。
我太奶奶抽旱烟,就是在张湾打仗那天开始的。
故事讲到这里,我才知道,那杆长烟杆大铁头的旱烟杆,其实是我太爷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