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重紫很疑惑,困扰多日的浮躁感消失,如同卸了个重重的包袱,心地清明许多,回忆起昨夜情形,隐约只记得自己做了些不太合适的、逾礼的举动,更加忐忑不安,至于缘故,她不敢去深想,直到出门问安,见洛音凡神色并无异常,才略略放了心。
是啊,她是他的徒弟,也曾在他怀里撒过娇,有什么不妥的。
只不过,空气中似乎总残留着一丝古怪的近于暧昧的气氛。
仙门大会整整热闹了七日,意料中的事果然发生。卓昊悄悄离去,织姬气得哭哭啼啼找上青华宫,宫主卓耀自觉丢脸,禁不住她缠,提前告辞要走,东君也很尴尬,好说歹说劝了女儿回去,所幸仙界岁月无边,谁没有过年少风流的时候,顶多算作荒唐,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只是这场闹剧传得沸沸扬扬,实在太引人注目,引得众人暗暗发笑,更有那诙谐好事者拍着卓耀肩膀问几时孙子上门认祖父,将卓耀一张脸气得发黑。
第八日,各派纷纷辞行,重紫也随洛音凡与虞度踏上归途,蓝老掌教送出大门外,见重紫抱着洛音凡的手臂撒娇,半开玩笑说了句“女娃娃长大了,不能总赖着师父”,洛音凡当场将她推开,气得重紫在心里将蓝老掌教骂了几百遍。
这次盛会除了庆贺成功,融洽各派关系,还有一大作用,那便是在各门派间促成了不少有情人,此刻分别,自然依依不舍,私底下都悄悄商议着提亲,最显眼的一对莫过于月乔与司马妙元。
月乔原是惯于逢场作戏的,不过看中了司马妙元的美貌与人间尊贵身份,能有几分真情实意?司马妙元也是想借他出风头而已,并无半点留恋,二人假惺惺说了番惜别的话,便各自丢开了。
接到消息,涂州有冰魔作乱,洛音凡决定取道涂州,原不让重紫跟去,令她随虞度先回南华,结果重紫自己悄悄禀过虞度,花言巧语哄得他同意,还是追了上去。
云中,重紫壮着胆子跳上他的墨峰剑:“师父带我。”
洛音凡严厉呵斥:“回去!”
多年没受重话,突然见他这样,重紫眼圈立即红了。
洛音凡欲言又止,最终叹气妥协:“只一程。”
重紫却赌气回到自己的星璨上,默默不语。
行至涂州地界,忽见前面魔气聚集,地面上隐约有厮杀之声,洛音凡立即令墨峰落下,只见数十妖魔正围攻一名女子。
那女子手提青青药篮子,应付虽显艰难,面上却无半分慌乱之色,正是卓云姬。
仙力凝,剑光起,几个妖魔来不及叫出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余者纷纷逃散。
卓云姬莞尔,轻拂衣袂盈盈下拜作礼:“原来是尊者。”
“为何在此?”
“听说涂州有魔毒,打算过来看看,谁知在这里遇上冰魔,幸得尊者相救。”
洛音凡点头:“一个人在外,务必当心。”
卓云姬又将所打听到的冰魔的消息报与他,二人说着正事,重紫插不上话,失落感越来越重,退得远远的,低垂着头,拿脚尖踢地上的石子儿。
卓云姬转脸看她:“她的毒解了?”
洛音凡点头不语,想不到她竟中了欲毒,幸好他随身带了卓云姬当年赠她的那粒解药,及时救治,这才不曾出事,至于将解药带在身上的缘故,他也说不清楚。
卓云姬没有多问,只微笑:“或许,云姬可以帮得上忙。”
洛音凡忽然转身:“重儿当心!”
重紫远远站着,只管想自己的事,并没留意周围动静,直到被他这么一喝,才终于回神,已觉颈边有寒意,顿时大吃一惊,身形急变,反手一指,施展仙门幻箭之术,同时跃起闪避,连串动作做下来,漂亮又高明。
原来那冰魔王心恨手下被杀,前来报复,哪知道对方是洛音凡,也就吓得再不敢动手了,就这么收兵又不甘心,正在气闷,忽然发现重紫独自站在旁边,遂打起了挟持作人质的主意,想不到她反应迅速,事情败露,只得率部下仓皇撤退。
无数冰刺袭来,有先有后,正是冰魔王掩饰退走的余招,重紫闪身避开两拨,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停住身形,抬小臂,双手上下当胸合掌,结印去挡那剩下的一拨。
卓云姬见状,忍不住“呀”了声。
洛音凡惊得双掌推出。
遭遇偷袭,知道她的能力可以应付,所以才没有插手,万万想不到她会硬挡,冰魔王再不济,到底修炼过百年,功力惊人,岂是她四五年修为能比的,对方魔力强盛,取巧躲闪方是良策,硬拼只会吃亏,一向聪明谨慎的小徒弟竟犯起这样的错误!
果不其然,重紫重重跌落于地。
洛音凡既痛又气,将她扶起来骂道:“如此逞能!你……”
“弟子疏忽。”重紫苍白着脸,吐了口血。
到底受伤的是她,洛音凡没有再多责备,将她抱起。
重紫立即埋头在他怀里。
卓云姬上来看过,道声“不妨”,自药篮中取出张药方交与他:“受伤虽重,好在未中□□,但这冰魔王修的是寒冰之气,因此这伤别的不忌,惟有一点就是受不得寒,尊者须格外留心。”她有意无意加重“留心”二字。
洛音凡淡淡道:“有空多上南华走走。”
卓云姬含笑答应,垂下眼帘,掩饰目中苦涩。
答应她,只为断了徒弟妄念,却不曾想她也是有妄念之人,他费心保护的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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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南华,虞度与闵云中见重紫受伤,都大吃一惊,洛音凡略作解释,便请燕真珠上紫竹峰照看她,秦珂与慕玉等也时常去探望关照。光阴荏苒,匆匆几个月过去,眼看五年一度的试剑会近了,重紫算算自己已经十七岁,再也闲不住,借机让燕真珠回去,见她伤势已无大碍,洛音凡也没反对。
重紫失望又气闷,养伤期间,洛音凡照常闭关或处理事务,极少过问她的事,反而是卓云姬上紫竹峰拜访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二人经常在殿内共处,一说就是两三个时辰,重紫看得不忿,几次找借口进去,只说上两句话,洛音凡便打发她出来了。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冷淡,重紫很不安,师父是什么人,怎能骗过他,难道受伤的事……他已经看出来了?
重紫暗悔,知道自己做错,再也不敢胡来,日日苦练术法,决心要在试剑会上大出风头,好求他原谅。
重华殿外,洛音凡亲自送卓云姬出来。
重紫站在阶前,怔怔地看。
卓云姬冲她微微一笑。
重紫垂眸。
待卓云姬离去,洛音凡回身叫她进殿,嘱咐道:“试剑会近了,虽不必去争什么,但也要用心才是,你的伤……”
重紫原是恭敬立于一旁,闻言忙道:“师父放心,弟子伤势已将痊愈,并未荒废术法。”
洛音凡点头:“昨日我与掌教打过招呼,让你暂且搬去玉晨峰居住,与你秦师兄一处修行,秦珂那孩子也答应了,你收拾下,明日便过去吧。”
重紫呆了。
师父这是……要赶她走?
“我不去!”
“为何不去?”
“我……”重紫目光躲闪,支吾,“我……习惯在紫竹峰,何况修行尚有许多难解之处,还须师父教导。”
“为师自会来玉晨峰检查你的功课。”
重紫沉默半晌,跪下,低声道:“弟子就算做错了什么,师父尽管责罚便是,为何要赶我走?”
用意被她道破,洛音凡多少有点尴尬,轻咳了声,语气尽量温和:“为师并非要赶你走,只不过试剑会将至,近日紫竹峰访客多,难以清静修行。”
“我不信!师父分明是借口赶我走!”重紫急躁了,仰脸,“师父说的访客是云仙子吧,我并不曾失礼得罪她!”
“胡闹!”洛音凡呵斥,“明日便搬去玉晨峰,不得再多话!”
下意识认为他还会迁就,重紫侧脸道:“我不去!”
洛音凡噎住,半晌将脸一冷:“好得很,我教的徒弟,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么!目无尊长,给我去,去闵督教那里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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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果真赌气去了摩云峰闵云中处,闵云中听说事情经过,倒没意外,徒弟大了原该自立门户,不过女孩子敏感些,受不得重话,洛音凡一向又护她得紧,如今突然赶走,她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因此闵云中只训了她几句,便让她回去跟师父请罪。
事情很快传开,听说她被洛音凡赶下紫竹峰,司马妙元等人都暗暗得意,等着看笑话。
重紫跑到小峰,扑在燕真珠怀里哭得眼睛通红。
燕真珠得知原委也惊讶,埋怨道:“就算要让你自立,也不必急于一时,尊者实在是性急了些。”
重紫低声:“还不是云仙子,没事就来,必定嫌我了。”
燕真珠听得“扑哧”笑出声,推她:“我还当你真舍不得师父,原来是闹孩子脾气!你师父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只许他收徒弟,不许他娶妻子不成?多个师娘疼你有何不好,那云仙子脾气最温柔和顺的,待人更好,也勉强配得过尊者,尊者与她的交情可比你早得多,云仙子不吃你的醋就罢了,你反倒醋起她来!”
“师父当真要娶她?”
“你不知道,眼下我们都在说这事呢,最近她常来造访,尊者也肯见她,往常他可从没对哪个仙子这般另眼相待,更别说自由上下紫竹峰,想必是有些意思了,方才听慕首座说,过些日子,云仙子还要到紫竹峰小住呢。”
重紫喃喃道:“小住么……”
“说不定小住过后,就变长住了,”燕真珠笑道,“男女生情,少不了亲亲我我,他老人家不好叫你看见,所以借口让你搬出来,你不与师父方便,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我先走了。”
重紫匆匆起身就走,不慎碰翻桌子,燕真珠连忙赶去扶她,发现她脸色煞白,双目失神,不由拧紧了眉。
“你……”
“没事,我回去了。”
重紫拂开她的手,勉强扯了下嘴角,快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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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真珠原是猜测的话,重紫却当了真,连星璨也不用,一路走下小峰,只觉脚底软绵绵轻飘飘的,如同踩在棉花上,心头也开始迷糊。
茫茫云海,竟不知往何处去才好,许久,重紫终于记起该回紫竹峰。
重华宫一片寂静,四海水冒着寒烟。
他是她的师父,高高在上,不容亵渎,她对他又敬又爱,从不敢生出污秽的想法,对卓云姬的敌意,故意受伤,不肯离开,是她太小孩子心性?
秦珂遇险,她尚能急着设计搭救,可是他遇险,她什么都不敢想。
他要娶卓云姬?
没有嫉妒,没有不平,没有痛苦,一只无形大手已经牢牢将她的心握住,再毫不留情地捏碎。
他给了她五年宠爱,却只有五年。理智告诉她,绝对不能对他产生那样的感情,否则必定下场凄惨,可惜,倘若人人都能依从理智,世上便不会有这么多错误了。
重紫失神地站了许久,忽然飞快朝对面大殿跑。
她要告诉他,不要娶卓云姬,不要这样!他只需要徒弟就可以了,虞度他们不也没有娶妻吗,她可以留在紫竹峰,陪伴他到永远。
踏上石桥,脚底踩空,反应迟钝得来不及自救,整个人“扑通”落入水里。
彻骨的冷,让重紫清醒了点。
做什么!想什么!她喜欢的是秦师兄!师徒有别,败坏伦常,那是错的!仙门不允许发生那样的丑事,他更不可能!他再疼爱她,纵容她,都是以师徒关系为前提,让他知道她存了这样丑恶的心思,只会吃惊,失望,恼怒,唾弃,哪里还会让她留下,她分明就要变成第二个阴水仙!
冰寒之气如锋利的刀刃,割破皮肤,钻入全身筋脉,腐蚀着骨头。
是了,这伤要忌寒的,病了会令师父担心。
重紫哆嗦着攀住岸沿,想要爬起来,忽然间全身骨头似化掉了般,力气消失,缓缓地、重新沉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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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儿?”迷糊中,有人紧紧抱着她,温暖她,心疼地唤她。
“师父……”她想要抓住,浑身却僵硬得动不了一分。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源源渡来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