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甄应嘉乃是金陵人氏,又是功勋之后,曾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与贾王史薛金陵四大家族向来交好,阮达礼寒门出身,靠着自身才学才荣膺了京城新贵,经由贾政介绍,阮家与甄家便有了些因缘际会。
阮达礼大学士的长子,如今在礼部任从四品侍郎的阮廷曜,与甄家长女宝珠小姐,均到了适婚的年纪,两家合了八字,倒是能成一段佳缘,便在今夜设下宴席,商讨订婚之礼。
阮廷玉迈入阮府用来宴请的偏花厅时,宴席间已有觥筹交错之色。甄应嘉与阮达礼似乎聊在兴头上,朗朗笑声穿过朱门,振的满院里梅花雪簌簌落下。
阮廷玉先去脱了鹤麾,换了身翠蓝的直裰,整张脸衬得更白,宛如和田美玉一般。那偏花厅的话语声便逶迤着传进来。
“……宁国府的那个秦氏,真真一等一的美人,五年前我有幸在贾府家宴上见过一回,谁曾想年纪轻轻就死了,多半连个孩子也没留下。”
是甄应嘉的声音,阮廷玉理着腰间佩玉的流苏,暗自觉得好笑,堂堂金陵名宦,竟在家中妇人面前聊这等不入流的话题。
只听阮达礼轻咳了一声,道:“各人皆有命数。”
甄应嘉冷笑了一声,又道:“这贾家说来也稀奇,宁国府好端端的正派玄孙贾蔷,嫂子去世没几天,听说天香楼新来了一批扬州瘦马,其中有个尤擅弹奏琵琶的,名叫幻儿,便颠颠地跑去,曲子听了半首,就一掷千金嚷嚷着要摘下美人面纱,天香楼是遂了他的意,把幻儿姑娘脸上的面纱摘下来了,他又不乐意,非说人家姑娘戴了人|皮|面|具捉弄他。”
阮廷曜听他说的稀奇,便问道:“怎么?难道那位幻儿姑娘生得丑陋?”
甄应嘉道:“那倒不是,当时贾蔷发起疯来,非说见了鬼,说那弹琵琶的浑似他刚去世的嫂嫂秦氏,歇了阵子才回过神,只说幻儿捉弄他,便一刻也不愿多呆了。”
大丫鬟站在偏花厅门口,借了灯笼光,见阮廷玉从廊下走来,忙微微颔首,低声朝厅内道:“二爷来了。”
甄应嘉看着阮廷玉走进来,行过礼,在最下首的位置上坐了,于是话锋一转,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贾府那几个年轻的都爱往酒楼茶馆里跑,那些薛家的、冯家的、秦家的公子也有这毛病,还是阮大人家教森严,廷曜廷玉两位哥儿从不去那种地方。”
阮廷曜笑道:“今上讲求礼仪,我在礼部供职,如今司礼监的大珰们看得重,事务繁忙,就算有那闲意雅趣,也始终不得空,我这位弟弟就更古怪了,偏爱研究些奇闻怪案,写什么疑狱志怪,没事就往义庄里跑,现下升了少卿,干脆在大理寺中住着了,当今太平盛世,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古怪案子给他琢磨。”
阮廷玉敷衍地将唇角浅浅一勾,捏起酒杯抿了口,温热的千日春顺着喉头滚烫而下,驱走了满心的寒气。
甄夫人笑道:“二公子相貌俊朗,又有才干,这不方吃了皇家御宴回来,看来颇得今上青睐啊。”
一直没开口的阮达礼放下手中象牙筷,叹气道:“若要正经仕途,大理寺终究不是佳处,依我看,还是早些调去刑部最好。”
阮廷玉听而不闻,漠然地夹了一粒两头糖心鲍鱼送入口中,只是再香浓鲜美的食物,在他口中也味同嚼蜡。
一时席间无人说话,只听得杯盏碗碟碰撞的叮当声响,用过饭后,上人们齐聚阮达礼书房,商议阮甄二家结两姓之好的琐事,阮廷曜似乎想说什么,阮廷玉却起身告辞,往自己旧时房中去了。
京城天气变幻,夜深时雪珠更小了,隔着鎏金的灯火望出去,犹如牛毛细雨般沁入满庭院的花草树木之间。
阮廷玉洗漱后换了常服,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空荡荡孤零零的笔墨纸沓,叹如今府中处处陌生,遂略读了两页书,等灯花落下,便欲睡去。
窗外一整夜点点滴滴,吵得人无法安眠,天快亮时,阮廷玉翻了几回身,没头没脑地,竟想起当夜荣国府外微雨拂面,黛玉额发湿乱的模样。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碎乱的脚步声,有人敲门,又急又响。
阮廷玉眼神一凛,抓了件外衣披上,翻身下床,打开房门,门外赫然出现了张司直潮湿而焦灼的脸。
张司直略带歉意地看向阮廷玉,急声道:“扰了少卿清梦……只不过一个时辰前,捕快在城郊发现一具年轻男尸,衣着华贵不凡,仵作简单查过,那人怀中有书册,署名……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