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披了件月白色的狐毛袄子,坐在窗边竹椅上看书,宝玉也不敲门,直接走进来,翻过她手中的书便看。
“《折狱龟鉴补》,”宝玉指着封面上的五个字细看,“好妹妹,天天读这些劳什子,也不怕做噩梦。”
“若没做亏心事,又怎会被噩梦找上门呢?”黛玉阖上书,又问道,“从老祖宗处来?可吃过饭了?”
宝玉摇摇头,叹道:“那尤氏、邢夫人几个有说有笑的,我心里难受,实在吃不下。”
黛玉眨眨眼,道:“我也没吃饭,不如让紫鹃跟厨房说,给我们单独做两个清淡的。”
宝玉拍手叫好,紫鹃还没出门,却又想了个更好的主意,“好妹妹,你来京城这么久,那集市可曾去过,酒楼可曾逛过?”
黛玉回想当日从码头进京的繁华景象,喉头一滚,心生向往,然后又老老实实摇头。
“这便是了,”宝玉脸颊上笑出一个梨涡,“家里怪难受的,不如我带你去外头逛逛,可好?”
黛玉上京前,贾敏曾仔细告诫过她,在贾府不像在家里,可以经常出门,跟街头巷尾都打成一片,来了这两三个月,她一直谨记母亲教诲,除了那夜偷偷溜出府外,竟从未大摇大摆走出这条街,更别说去集市酒楼逛上一逛。
再一盘算,她在扬州买的那本《疑狱集》早就读完了,手上几本《决疑狱事》、《官定判词》也读得七七八八,就算出去能买两本书,也是极好的。
紫鹃只管听着宝玉胡说,坐在那儿擦盛花的琉璃盘子,一抬眼,见素来只爱读书的林姑娘竟破天荒的点了头,眼中盛满向往神情,惊得差点将那价值千金的盘子扔出老远。
“姑娘,外头世道乱,可不能……”
“没事,让雪雁跟着我,再说有宝二爷在呢。”黛玉笑盈盈道。
“……我有个主意!”宝玉大叫了一声,“我有几件衣裳,都是往年老祖宗赏的,料子是好料子,无奈我那几年长得快,衣服一次也没穿过,便不合身了,如今看来给妹妹穿倒是正好,反正年后林妹妹要同我一起上学堂的,出门倒没什么的,我们就当提前采采风。”
紫鹃拗不过他们,只好叹着气应了。
宝玉差茗烟去传话,没过一会,就见秋纹抱了两大叠衣物走进来,紫鹃展开来伺候着黛玉换上了。
是一件白色的织金纱直裰,领襟上有祥云竹枝纹的刺绣,衣摆随行走暗光流动,紫鹃将黛玉长发梳成髻,还插那只且末料的白簪,再拿一把泥金折扇,黛玉给活活衬托出了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好俊俏的公子爷儿!”宝玉笑得直不起腰,“要我说,可比那秦家公子、卫家公子、甚至北静王水溶都儒雅多了,若是上了青楼,指不定有多少姑娘围着转呢!”
“快些走吧,”黛玉被夸得不好意思,拿扇子遮了面,催促道,“紫鹃给我们把着门,晚饭前便要回来。”
因有宝玉在,茗烟只给守门的小厮塞了两锭银子,便有人牵着软轿过来,将一切都安置妥当。
黛玉好奇地掀着帘子看外面风景,上回进京,并没走到闹市正中,虽然繁华,却不及眼前之万一,街道宽阔如大江,行人往来如流水,真真的富贵荣华、万千气象。
轿子在一间最阔气的三层茶楼门前停下,这茶楼还有院子,进了院子还有水池荷塘,塘上又有石头砌成的小桥,桥上还架着雕梁画栋的小亭。
黛玉叹道:“都说江南精致,但这要论起别有洞天,还是京都的有钱人会建造。”
宝玉笑道:“不过是有几个钱罢了,这茶楼是冯家的,便是那日来吊唁的神武将军冯唐,他的儿子名唤冯紫英者开的,算是京都酒楼里最正经的地儿了……我们经常来饮些茶水、吃些点心,也可以叫女先生来说书,若是有看上了的,也能带走,只不过冯紫英有些讲究,这茶楼里没有房间,只能带出去……”
他看一眼黛玉眼色,撇撇嘴止住话头。
引路的小倌与宝玉熟识,直接带去了三楼临街风光最好的位置。
宝玉点了一壶碧螺春,黛玉依然惯喝的是太平猴魁,因没吃午饭,便让大厨做了琉璃皮乳鸽、手剥河虾仁、茨菇红烧肉、鸡汁煮干丝四道菜,每人热腾腾一大碗珍珠米,又叫了明月雪绒豆腐、豆沙方糕、杏仁一口酥、话梅瓜子几个小点。
吃过饭,宝玉磕着瓜子,斜倚在窗边,看楼下小亭子里坐在帐中弹唱的琵琶女,琵琶声轻拢慢捻,古今多少歌女,都是弦解语,恨难说。
黛玉竖着耳朵细听,唱得是吴门四才子的《桃花庵歌》,直把“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这两句吟得软绵悠长,看客的骨子都酥了。黛玉初时觉得新奇,片刻便又腻了,便留着心听周遭茶客说话。
隔壁一桌的青年公子,就琵琶女的技艺大作点评,对京城几大名楼如数家珍。
“……那天香楼,可曾去过?天香楼的幻儿姑娘名冠京城,弹得一手好琵琶,可她不是垂帘演奏,便是戴着面纱,就到如今也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呢!”
西面一桌显然是下了朝的中年官员,正窃窃私语朝中秘辛。
“……案子谁破的?大理寺那个?”
“可不!龙颜大悦,升了四品的少卿,还赐了腰牌,准随时入宫!”
“后生可畏,前程可期啊!”
楼下两位面容刻薄的大爷,议着一桩桃色案子,声音颇大。
“……长安县大财主之女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殉情了!要我说,这种不听家里安排的女子该沉到祠堂水井里去!”
黛玉听这两人说话腐朽得臭不可闻,不由得皱起了鼻子。
目光随之远眺,便看见茶楼门口的大街上,秦可卿的弟弟秦钟搂着个戴了纱帽的小姑娘,甜甜蜜蜜地,在街边买了对糖人儿,又相拥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