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时水已滚起,雪雁沏了盏太平猴魁,黛玉握住茶杯,站在窗边看船下风景。
那位同船的贵客似乎还没来,太阳斜斜地照在芦花深处,有渔歌隐隐从青烟处传出。
黛玉阖上窗,今日起得早,她有些乏了。
雪雁识趣地从厨房里端了黄芽菜煨火腿、虾油豆腐、板栗方糕等几样清淡小菜,黛玉吃了两口,便匆匆洗漱躺下、就着烛光又看了几眼书,方合眼沉沉睡去。
虽是第一次离家,这夜黛玉却睡得安稳香甜,连对门的贵客何时登船、船何时离渡一概不知。
等到第二日打开窗时,江边景色与瓜洲渡口已有了区别。
那岸边的竹林依然透着青莎,只是萧瑟气更甚,那江鸟也依然啁啾不止,只是更添了几分哀怨。
“雪雁,这便是离愁了。”黛玉喃喃,伸出手指,抚过带着凉意的空气。
*
船行三日,便至清河。
船老大说要靠岸半日,采买一些补给。黛玉遂合上书,叫雪雁备好面纱和荷包,去清河城中走走逛逛。
雪雁在船上闷了好几日,终于得了下船的机会,乐得出了码头,直奔集市方向。
船上厨娘手艺虽然不差,但食材有限,来来回回供应的都是江鲜和干货,黛玉虽然嘴上不说,心中也觉得腻烦,便由着雪雁带她去集市上,看有什么新鲜的吃食。
清河是座江畔小城,不如扬州繁华,几条水路穿城而过,大船换了扁舟短棹,倒也清雅。
江边茶肆,黛玉慢慢舀面前的山药羹,水汽蒸腾,雪雁剥了颗佛菠萝蜜果子,睁着圆眼问黛玉:“同船的贵客倒是稀奇,三天了,竟连个影子也没见到。”
“莫管他人事,”黛玉提起银勺,“再有三日,便到京城了,等进了贾府,可得规矩些。”
“好罢。”雪雁圆圆的下巴一瘪,她看得出来,小姐虽然嘴上总说着贾府规矩多,但对进京城一事还是心生向往。
展眼半日已到,黛玉和雪雁回到渡口,却见船老大愁眉苦脸地坐在码头。
“船老大,发生了什么事么?”雪雁改不了好奇的毛病,一个步子跳过去,没等船老大回话,又急急地从包里拿了几颗蜜糖果子递过去。
“谢谢姑娘,谢谢,唉,”船老大木然地接过果子,老脸皱成一团,却一颗也吃不下,“咱家厨娘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去集市上买菜了,还有半柱香就得开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船老大,你慢慢说,最后见到厨娘的是什么时候?”雪雁看了眼黛玉,张口便问。
“船还没靠岸,她走到甲板上,和我说等下要去买菜,我说行,船上都是贵客,买些好的,贵点也没关系,然后我就去忙着泊船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船边一阵叫喊,船老大回过头,黛玉和雪雁也朝声音处望去,一个船工震惊地朝他们大喊:“老大!老大!你快看!那江面上的……不是厨娘吗?”
白茫茫的江面上,浮沫拍打碎石,一个女子须发尽湿,仰面躺在浮萍间,顺着流水缓缓漂向下游,看那身形穿着,正与厨娘无二。
雪雁这几日都去过厨房,一眼认出厨娘模样,吓得脸色苍白,僵直地抓住了黛玉的衣袖。
船老大更是面色青灰,他虽然常年行走水路,不是第一次见到溺水之人,但这厨娘在他船上待了三四年,早已如家人一般。
他颤抖着手捂住心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朝着厨娘方向跑过去,又对着船上的几个汉子喊道:“快!快下来帮忙,说不定还有救!”
*
“没救了。”阮廷玉眼眸微眯,摇了摇头,对站在身边的张司直说,“面色已经发灰,腹部肿胀,死透了。”
张司直伸着脖子往江边上眺望,厨娘的尸体已被船工捞上岸,停在沙地上,周边围了一群人,“寺丞隔这么远,便能下此定论?不用下去验尸首?”
阮廷玉没说话,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霎时间凝重几分,张司直乖乖闭上嘴。
这位寺丞虽不是仵作出身,却比那大理寺里的仵作懂得还多,每当仵作们拿不定主意时,总要请阮廷玉去会审,确实有些旁人未及的本事。
“那是……林姑娘?”张司直低低呼了一句。
阮廷玉关窗的手一顿,便浅浅探了头往船下看。
还是那熟悉的淡绿春衫和白玉簪子,身上只做了简易的防护,如此娇软的身形,却一动不动地蹲在尸体边,镇定自若地勘验起来。
凉风吹动她面上的柔纱,一张白腻鹅蛋脸上,眉眼清冷如月,雪亮如星,旁人心中再惊涛骇浪,在如此镇定的官家小姐面前,也不敢出一声大气。
“林姑娘在,那便不需要咱们了……也是,咱们大理寺岂是什么小案子都接手的。”张司直拍了拍心口,语气中透出欢欣。
阮廷玉垂眉不语,自去取茶捧书。
那扇舷窗便一直开着,无人关去,任由窗外女子清冽的语声传进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