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在省城实验附小,可是鼎鼎有名的奥数尖子!拿过年级第一的!老校长,他绝对不可能来咱们这儿入学考试只考十分啊,判卷判错了吧?!”
“错什么啊错!”只听校长本人在办公室外间无奈道,“他一张卷子只写了一道题,别的连答都没答!不管这孩子是不会做还是不想做,这分数在我们这儿只能重新读三年级!”
“孙校长!”那个人崩溃道,“孩子今天第一天从省城过来,坐车颠簸了那么久,是吃也不习惯,睡也不习惯,他……他纯属发挥失常啊!”
“你们这就是为难我了。”老校长说。
“是您为难我们!”那人都快哭了,“人家蒋经理这个儿子能从省城转学到咱们这儿来,是对咱们教学水平的信任。孩子九岁了,你让他重读三年级,不可能的!你也要看看人家电建公司的面子,蒋经理现在提的啊,我告诉您,过几年回了总部直接就是二把手了——”
相比外间的争执吵闹,里间就安静多了。林其乐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并不是没有观众的。
就在不远的地方,沙发旁边,站着一个挺高的男孩。
虽然素未谋面。
林其乐如同忘了眨眼,她出了神了,盯着他看。
不,不是一次,是两次。
林其乐一生中曾遇过无数看起来跨不过去的坎。
九岁那年,她遇到了两道坎。
至少在林其乐长大成人之前,她都没能跨过去。
这男孩看起来很不友善,他周围极安静,安静得甚至有点肃穆的意思了,站在这里,死气沉沉的,连呼吸声也没有。他穿着林其乐从没见过的衣服,背着林其乐从没见过的方形黑色书包,站在一只行李箱旁边。他不像群山市的人,不像林其乐生活中的人,肤色雪白,是林其乐只有在卡通动画里才见过的那种男孩的样貌。他抬起了眼睛,在这种令人不安的寂静气氛里,把林其乐刚刚整个“犯罪过程”尽收眼底。
“林其乐!”身后的窗外,是蔡方元压低了声音在催促她,“你找着我的书了吗!”
紧接着是杜尚的声音:“你先告诉她到底什么书啊。”
“我用挂历包了书皮儿了,”蔡方元朝楼上喊,“正面写了我名字,还有‘小学生必背古诗词一百首’——”
“蔡方元!我就知道是你!”不知怎么的,老校长突然从外间打开了窗户,他朝楼下喊道,“你们几个兔崽子,给我站住!”
林其乐吓得手指揪住了自己裙子,她看着里间的门被从外头猛地推开了。
好多大人闯进来,他们围在那个过于安静的男孩身旁,诧异望着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女孩。
老校长也进来了,他一见林其乐傻站在窗边,痛心疾首道:“林樱桃!现在打电话把你爸叫来!”
*
电建公司林电工,林海风,正在车间里埋头工作。他接到同事传来的口信,一是说,总部大领导,蒋政蒋经理,调到群山工地来了,今晚在工人俱乐部要办一个小型的欢迎会。
二是说,林樱桃又闯祸了,电厂小学孙校长叫林爸爸去学校,听训话。
林电工从梯子上慢吞吞下来了,苦笑着脱手套,摘掉安全帽。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素朴的工作服,掸掸身上的粉尘。他家有个调皮捣蛋的女儿,在群山工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值班表签了名字,翻过了下班牌,林电工这就可以下班了。他走到人事部门口。“小唐,”他朝门里说,“新婚快乐啊!”
“林工,赶紧去吧!”小唐把一包喜糖塞给他,她和周围几个女同事一同笑着,“蔡经理和余班长已经在外面等你了!好好听训话啊!”
群山项目工地总经理,蔡岳,是小学生蔡方元的爸爸。
群山项目工地检修班班长,劳动模范余振峰,是小学生余樵的爸爸。
群山项目工地普通电工,林海风,是小学生林其乐的爸爸。
三个大老爷们,人到中年,挤在蔡经理那辆小轿车上,从工地往中能电厂小学浩浩荡荡赶去。
出工地大门的时候,几位门卫小哥也笑着打招呼:“蔡经理!余班长!林工!又去听指示啊?”
蔡经理这个人,举止颇斯文,戴个金边眼镜,儿子成天闯祸,作天作地的,他也蛮不好意思。他朝门卫招了招手,大门开了,他对身后两位老弟兄说:“总部调来的那个蒋经理,昨晚住在招待所了。我今天请生产部的刘经理拉了一帮伙计去帮他搬家,今晚叫刘经理代表他们敬个酒——”
“搬到哪儿去了?”余班长人高马大的,坐在后排,他一个人就能占两个座位,皱个眉头都虎虎生威的,“家属宿舍不早就住满了。”
蔡经理伸手一指余班长身边的林电工。
“林工家隔壁那个锅炉队于队长,上星期不是调莱水工地去了吗,房子正好空出来了。”
余班长听了,点点头,没再问。林电工倒是很意外:“我们那排……房子小了点儿吧。他从总部来的,能适应吗?”
“总部来的也没办法啊,”蔡经理瞅着窗外,电厂小学眨眼就快到了,他无奈道,“蒋经理身边就带了那么一个儿子,领导房都住满了,只能弄套双职工房给他先当单身宿舍住着了。”
以林其乐为首的电厂小学四个叛逆分子站成一排,站在老校长办公桌前,一个个低着头挨批评。林其乐睁着大眼,偷偷打量校长桌上那只砚台,她发现那个砚台里头一圈一圈的,像树的年轮,难道砚台也有年轮。
杜尚和余樵、蔡方元仨人站在旁边,扭头瞅那个被一群大人围住的转学生,窃窃私语:“哎,你看他穿的那鞋!”
蔡方元用手掩着嘴,压低声音:“美国乔丹!好几千块!”
外面传来规规矩矩的敲门声。
门一开,就是蔡方元他爸,蔡经理的声音,字正腔圆的:“蔡方元!又惹什么麻烦让孙校长生气啦——”
那声调起初是颇具威严的,这时忽然转了个方向,像初秋的柳叶子,打着旋就乘风上去了。
“哎呀,蒋经理!”蔡爸爸声音里全是惊喜,在外间寒暄起来,“太巧了太巧了,你来给,来给孩子办转学啊?”
林其乐悄悄转过头去,她看到了爸爸出现在门外。
不同于蔡经理在人群中热情地攀谈,林电工脸上带着笑,却一直停留在人群外缘。
“爸爸,”林其乐小声叫他,“爸爸!”
三位家长跟在老校长身后进来了,还有那群陌生的大人。
老校长边走边解释:“这三位,常来!来我这儿就跟串门一样!”
林其乐躲到了爸爸身后,手指抓住爸爸工作服的一角。林电工一开始检查了她受伤的膝盖,又问其他几个孩子有没有受伤,特别是杜尚。
“膝盖疼不疼?”爸爸匆匆小声问她。
林其乐立刻摇头,两条马尾在她肩头扫过。
老校长坐下了,端起茶缸子喝了口茶,然后开始今天的训话,主要针对这四个冥顽不灵调皮捣蛋的问题小学生。林爸爸一边跟老同事一起听着,一边从裤袋里摸出一小块红色喜糖,向后塞进了林其乐手里。
林其乐忍着开心,用手心包住那块糖,飞快藏到了身后去。
为免被其他人发现,林其乐朝周围看了看,又向后瞥了一眼。
那个叫蒋峤西的省城来的男孩子,被一群大人围在中间,就站在她的身后。
蒋峤西垂着眼,面色苍白,神情冷漠。仿佛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对他而言都是折磨,他已经快无法忍受了,只是身边人太多,父亲也在,他只能这么坚持着。
林其乐一愣,立即转过了身去。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也学着板起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