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如此之漫长却又如此之短暂。现实虽然难以置信却无可置疑，这叫我宁愿时光停滞在这一刻或者回到过去，而不想去面对残酷的事实。

笼罩在情感风暴中的太阳部落此刻是如此之熟悉而陌生。肃杀的氛围和鲸群的哀鸣惊走了鸟兽，海天间一片凄冷。雪山傲然耸立在海岸边，似乎有祖先的灵魂依附其上守望着他的子孙。

“月亮叔叔，奶奶…”我说。

“孩子，不要害怕。老女王只是肉体死亡了而已。她的灵魂存在于你我的心中，存在于世世代代，存在于永恒的星空。”

“存在于我的幻觉。我似乎看到她张着缺牙的嘴巴等着训斥我们呢！”石头说。

慢慢游近部落，哨兵们见到我们的到来，自动闪成两列避开。太阳部落的核心地带，部落成员呈圆圈状团团将奶奶围在中心。

“多多和石头回来看望老女王了。”月亮叔叔低声说。

“多多…”“石头…”

…

缓缓从鲸群避开的缝隙游进去，奶奶僵直地浮在海水中起伏不定。若非大家不时地将奶奶的身体顶起来，她随时都会侧翻沉入海底。

我和石头靠近奶奶，轻轻碰了碰她，可她并没有如往常那般醒来并故做威严状训斥我们，身子只是轻轻地摇摆了一下。

“孩子们，你们的奶奶生得骄傲，去得尊严。我们该为她行将与祖先相会送去祝福，而不是悲伤。”父亲缓声道。

“老女王只是熟睡了，定会被祖先唤醒并得以重生。”月亮叔叔说。

我的心突然紧了紧，不由得将重生和永别联系到一起去。天上的星星啊，你们真的是灵魂的化身吗？

“现在，去扶着奶奶的身躯吧，直到葬礼结束。”父亲说。

我和石头在静默中加入守护奶奶的队列，鲸群则回归方才的悲恸。如果没有声声哀鸣，我甚至怀疑这只是一场午睡，而奶奶会突然醒来大声地喊：“孩子们，快起来！你们这些懒家伙！”

但这当然是一个只会出现在记忆和睡梦中的场景了。

远处传来嘈杂的喧嚣。除了姨奶，没谁胆敢在太阳部落如此哀恸之时，去打乱这肃穆的气氛。

姨奶、姨妈们、海藻和彩虹以及她们的兄弟姊妹一行浩浩荡荡地游近奶奶的遗体。队伍的最后大角怪赫然在列。但大角怪显然很清楚自己并不适宜以月亮部落的身份参加葬礼，只是远远地跟随其后。

父亲注意到了大角怪的出现，缓身游了过去，打量了大角怪一番，说：“大角怪？”

“‘恶棍’？”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月亮叔叔经常这样描述父亲绰号得来的那场厮杀，“一群不自量力的家伙向大王发起挑战。大王以一敌三，英勇雄伟的身姿如同腾跃在海面上的原木。挑战者的血染红了大海，最终以挑战者一死两伤结局。从此，大王便得诨号‘恶棍’。”

阅历丰富的大角怪当然是听说了父亲的名头，并一眼便感受到了鲸王的霸气。而敏锐的父亲也当然从大角怪那高耸的背鳍上识别出了他的身份。

“大角怪，姨妈的贵客就是太阳部落的贵客。请。”

父亲与大角怪并列游向奶奶的遗体旁。母亲与姨妈们守候在姨奶的两侧，轻声安抚着姨奶。姨奶呆呆地与奶奶的躯体头部相抵，时而用前鳍轻轻拍拍奶奶的遗体却并不言语。

晚风呜咽，太阳似乎有些不舍地斜了去。葬礼开始了。

“按照女王的意愿，她希望自己的肉身在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安眠在大海的最深处。而灵魂，将随着从无边的黑暗中诞生的极光，飞向天空—灵魂最终的家园。现在，请我们尊敬的月亮巫师来主持女王的葬礼吧！”

父亲的声音低沉却有力，轰隆隆震动着每一个在场者的心脏。

月亮叔叔虽然没有把身体搞得如祭海大会那般色彩斑斓，口吻却如那时一般无二：

“女王身为白世界地位最高的统治者，她的身躯是她的灵魂的承载体，在灵魂升天之前不容任何卑微的生命的亵渎和破坏。所以，葬礼第一个环节，由卫兵们开路，赶走那些不识趣的挡路者。”

太阳部落的卫兵们得令，组成两个纵向编队向家族墓地—部落领海外沿一道深不见底的海沟行进。

小时候出于好奇，趁长辈们不注意，我和兄弟们曾经潜入那段海沟试图一探究竟。那是一段并非特别宽，但却暗流涌动、没有一丝生机的海沟。海沟两壁直伸向深不可测的海底。

奶奶的遗体被托举以不被海水吞没。紧随其后的是姨奶、母亲、父亲等浩浩荡荡的送别队伍。

到达墓地，卫兵们散开去，与送别的队伍环绕成套叠的两圈儿，将奶奶的遗体围住。

月亮叔叔与奶奶相对浮在海面上，凝视着奶奶许久没有出声。这一刻，我确信月亮叔叔并没有被什么神仙附体。我分明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悲恸。长久的沉寂后，月亮叔叔又恢复了“神”的语态，拿出他那奇怪的腔调说：

“曾经，我们虎鲸遍布整个海洋，海洋是我们自由快乐的天堂。我们享受着上天不尽的恩赐，幸福和快乐在海洋的每个角落绽放。我们畅游在大洋的怀抱里不受任何约束、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和恐惧。

白世界、绿世界、另一个白世界；

白鲸悦耳的歌声、座头鲸悠扬的欢鸣、鸟群雪花般的飞舞、鱼群暴雨般的腾跃；

珊瑚礁的七彩斑斓、远山的苍翠巍峨、大地的山花烂漫、海藻的婀娜多姿；

飘飘摇摇的飞雪、扑扑簌簌的雨水、浩浩荡荡的雾霭；

划破夜空的闪电、雨后天边的彩虹、梦幻般浮现的海市蜃楼；

云遮雾罩的沙丁鱼群、流星般穿梭的金枪鱼、堵塞了河口的三文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