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兰平郡主陡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在老太监的脸上扫过,“张如海,你不会是老眼昏花走错了路吧?我怎么记得,去御花园走的不是这条道啊?”
“郡主有所不知,今年暖得慢,御花园位置又太北,直到昨日枝头还没几个花苞,急得太后娘娘火上了好几回。”张如海面色不变,“正巧陛下送来了前宫的桃花,模样竟是盛开,娘娘才决定临时改换地点,只是宫帖已下,来不及告知诸位贵人。”
撒谎。
望着不远处已有人影往来的会场,叶可可抿了抿唇,似有所感地抬头,正正地撞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面对那双熟悉的眼睛,叶可可一怔。
那人身长玉立,头戴金冠,单手背在身后,就站在不远处的假山下。他的姿态如此闲适,丝毫没有撞见大批女眷的拘谨和局促,坦然得仿佛身处家中——也对,本也就是他家。
早在叶可可回神之前,已有人反应了过来。
“皇上!”
一名命妇惊叫出声,当即拜倒在地。
在莺莺燕燕们此起彼伏的惊呼中,叶可可收回视线,跟着跪到了地上。眼看着转眼间就跪到了一片,领头的张总管掐着尖利的嗓子谄媚道:“圣上可是要回紫宸殿?老奴正领着贵人们赴宴呢,谁成想得遇圣驾,真是天大的福气。”
偶遇?糊弄傻子呢。
叶可可躲在众人中间,低眉顺眼,听到此处却忍不住微微一晒。
皇帝身边的大总管突然领了太后的差,年年都办的百花宴突然换了地方,早该从宣政殿下朝的皇帝没有乘辇,反而步行回寝宫……这处处反常的发展,简直刻意到了令人发笑的地步。
羞愧的是,她以前确实吃这一套。
风靡京城的小报上曾刊过这么一个问题:
“给大户人家当童养媳是个什么感受?”
理所当然的,真正大户人家的童养媳根本没机会去回答,但倘若有那个机会,叶可可一定会回“谢邀,爱过,救我娘”。
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说,但她确实曾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叶宣梧刚接过托孤重任时,彼时的太后娘娘相当热衷于为自家儿子和太傅还在嗷嗷待哺的闺女牵桥搭线,哄着她喊“哥哥”还是轻的,还曾经搞过佛释道高人轮番上阵说姻缘的事来,生怕好不容易抓到的鸭子飞了。
说实话,若不是叶宣梧怎么都撩不动,估计太后娘娘都恨不得亲身上阵。
反正那时候叶可可随便出门吃串糖葫芦都能碰到一百零八个大师对她说“天生凤命,贵不可言”,搞到后来就算傻子都能瞧出来幕后之人那点小心思。要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被此等阵仗给灌迷糊了,当真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然而叶宣梧要是能被这点伎俩蒙蔽,那他早就成了太后的入幕之宾,怎么也拖不到这些人马登台唱戏。
于是叶可可刚到认字的年纪,便被送到了远在江东的姨母家,让太后娘娘的如意算盘又一次落了空。等到她再被接回京城,昔日的小哥哥已经长成了俊朗的少年郎,神采飞扬,才清志高,唯有待她一如既往。
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叶可可以前也奇怪过,明明皇宫这么大,为什么她每次入宫都能碰上秦斐?直到有一次她看到了后者额角沁出的汗珠,才知晓哪有什么巧合,每一次偶遇都是他特意穿过大半个皇宫得来的必然罢了。
哪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能经住这个?
彼时她已见惯了表哥四处招花惹草,只以为男人大体都是那副德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深情款款的皇帝哥哥,耳目一新不说,虚荣心更是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只可惜,这泡沫来得快,破得更快。
秦斐是先皇独子,人人都盼着他尽快开枝散叶,户部光议亲人选就列了足足上百名,每一个都秀外慧中,每一个都温柔似水,每一个没有一个“尾大不掉”的爹。大约是美人太多,挑花了眼,秦斐这亲议了好几年,才定下了如今的皇后。
帝后也是成过佳话的。
亲事刚尘埃落定,秦斐便摆足了殷勤的姿态,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何为“一见倾心”、“情根深种”,不出月余,全京城都在盛赞少帝是个痴心人。
时过境迁,叶可可已拿不准自己当初是何种心态了,但从过了好几日眼睛才从核桃变回来看,大抵是伤过心的。
正想着呢,绣有游龙的靴子就停在了面前。
“今日怎么这么乖?”秦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在生气呀?”
“臣女不敢。”叶可可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抬头。
“你瞧这丫头,脾气越发大了。”青年笑了起来,“赐礼那事,真的是皇后一时疏忽,朕已经替你说过她了。”
嘴角一抽,叶可可把头埋得更低了,“陛下说笑了,皇后娘娘雍容典雅,世所皆知,所赐之物臣女也喜欢得紧,怎会心生怨怼?”
“这口气真生分,还是在生气。”秦斐叹口气,换了近似撒娇的口吻,“师娘,这事朕可真心冤枉,您可得说几句公道话。”
“陛下这是冤枉小女了。”叶夫人不轻不重地把话挡了回去,“这丫头自打去了趟庙里,竟收敛了性子,变得稳重不少,可见是臣妇多年诚心感动了神佛,才让小女有了几分长进,她爹可是乐得合不拢嘴呢。”
“还有这事?别是吓到了吧?”这么说着,他转头吩咐张如海,“回头请王太医去相舍一趟,给小姐把把脉。”
说完,他又向叶夫人解释道:“朕瞧着她清减了些,王太医颇有本事,先前还治好了太后的梦悸,让他去瞧瞧,朕也能安心点,师娘可千万别推辞。”
叶可可偷偷瞥了一下自己一寸也没减的腰围,十分希望秦斐说的瞎话能成真。
“陛下这就太偏心了吧。”
叶夫人还没接话呢,兰平郡主倒是先不干了,只听一阵衣物摩擦的细碎声响,显然是从地上站了起来。
“从方才到现在,您也没关心我一句,到底是可可是陛下的妹妹,还是我是陛下的妹妹呀?”
“又胡闹。”秦斐笑道,“你这话要是让宣王叔听去,还不得以为朕欺负你?”
“陛下可不是在欺负我么?”兰平郡主语气刁蛮,“这么长时间您都不扶我,我这腿都跪酸了,一会儿走路肯定要打摆子。”
“你还需要朕扶?”青年衣袖在空中一闪而过,像是甩了一下,“行了行了,这是在埋怨朕挡路了。”
“张如海,什么时辰了?”
张总管答道:“回圣上,酉正了。”
“那是该走了,”秦斐说道,“再耽搁下去,一会儿母后见不到她们,该等急了。”
“行了,都起吧。”
众人闻言纷纷谢恩,叶可可偷偷松了口气,也跟着起身,刚动起来就感到有人托了自己一把。少女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青年的侧脸。她已许久没这么近地瞧过秦斐了。他比记忆里的那人威严了许多,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陌生。
“诸位贵人,请吧。”张如海适时出声。
叶可可顶着如芒在背,对着扶自己起来的青年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回到了队伍之中。
秦斐见状也没拦,只是将手背回身后,仿佛当真就是顺手帮了一把。
没了帝王挡路,众人的行进速度便快了许多。兰平郡主先前说自个儿跪得乏了,此时走路倒是真打起了摆子,偏偏她为人又任性,非不要内侍搀扶,只搂着可可晃荡,倒是把她当作了拐棍,有意无意地落到了后面。
这样一来,与张如海齐头并进的变成了叶夫人。
“张总管圣眷素厚,令人羡慕。”她褪下腕儿上的红珊瑚手串,悄悄递了过去。
张如海眯着的老眼微张,借着灯笼烛火瞟了一眼手串的成色,不动声色地接过来,“都是陛下宽厚,给老奴几分薄面罢了。”
“公公过于自谦了。”叶夫人收回手,忍下了心中的肉疼,“我先前听着陛下说不要让太后久等?怎么圣上亲政之后,百花宴还要劳烦太后操心?”
张如海闻言瞥了她一眼,笑了笑,“夫人说得是,本来太后是想将这事交由皇后娘娘操持的,但陛下体恤皇后娘娘年纪尚轻,又一心扑在大皇子身上,甫一上阵,难免会乱了阵脚,便请太后从旁指点。”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细品却处处不对,什么顾虑能推迟一国之后执掌凤印?只怕体恤恩爱是假,推搪警告是真。
“诸位,陛下那边还等着老奴去伺候,就送到这里了。”
没走多久,张如海向旁边一退,让出了身后一片张灯结彩。
说是宴设在前朝,其实也没真出第三道宫墙,而是选了一处位于内外朝边界上的园子。众人鱼贯入内,就见宴席上首,摆着两张鎏金案几,一正一副,前者百鸟朝凤,后者青鸾独立,地位差别昭然若揭。
这哪儿是让太后从旁指点,分明是主次倒置。
叶可可有些哑然。
叶宣梧未能回家,姜家也没递消息,她只知道最后粉釉回了宫里,佩剑回了姜家,此事偃旗息鼓,就算私下猜过秦斐会警告皇后,却没料到会让后者如此没脸。哪怕张如海方才声量不高,该听的也都听了进去,在场没人是傻子,只怕宴会一散,皇后不得帝心的消息就能传得风风雨雨。
……简直就像是秦斐想要借此讨好谁一样。
讨好姜家?
她娘到底是出嫁女,外祖父甚至没有出面,根本不需做到这个地步。
讨好她爹?
她老爹最是君子端方,搞这种内宅路数,反而会适得其反。
那就是皇后得势后举止失当,过于猖狂,惹了他厌?
猜测一个接一个的从脑子里蹦出来,还没等她理出个头绪,就见一队宫女手持提灯,簇拥着数名宫装妇人走了过来。
宾客齐至,主家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