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苏秦深居简出,除了偶尔被燕王召入元英宫,与韩山一起商议易都的筹金营建情况,其余时间一直呆在府中研读《阴符经》。他发觉书中之理越读越深奥,像一座迷宫,越往里,越神秘,却是越激发人的求知欲,令他惊叹不己。
“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苏秦手持简册,目不转睛的盯着竹简上蜿蜒如蛇的字迹,默声而念。
水,性柔也,生命之必需也,然水可孕生也可杀生,其中权衡最不易把握,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火更具杀伤力。既如此,那它便需要调服,需要善加诱导,比如从前大禹治水不用堵,而用疏,这即是使用方法的问题。
回顾自己,入燕以来,表面上确实得到了燕王的庇护,然燕王毕竟是燕国的王,燕国数万万子民的王,王者的度量再大,心胸再宽广,其中装着的自然是燕国的强盛、王者的地位。王者为燕国而生,为王霸而生,不会因其它任何私情私交而改变初衷,抑或心动志移。避开燕国,他将什么都不是。这即是当今的燕王,而他苏秦所要效忠的便是这样一个主。
是什么支撑着燕王发愤图强?苏秦何尝看不出来,又是什么让燕王对他如此器重?苏秦又岂能不知?
这无形之中给了他太多的压力,他在燕国,住在这豪华的府邸,吃的是燕王赏赐的上等美食,每天使唤着这些燕王赏赐的佣奴,拥着客卿的头衔,待遇可与燕国的上卿相匹敌。这是什么?这是“无功受禄”,是一个初入政坛的穷酸小子最大的忌讳。
冥冥中他又似觉得跟当初在靖郭府一样,出其不意的被抬到了风口浪尖,猛然警觉自己又在以另一种方式重蹈众矢之的的覆辙。
他把燕国看作一面湖,看似平静,却无法预测其中的深度,还有湖底那潜伏不动的怪兽或暗礁,只要轻轻一动,如镜的湖面即刻会变成恶浪涛天的海洋,他将面临两种结局,一种是葬身海底,一种是被冲浪拍得面目全非,找不着方向。
苏秦知晓自己目前不具备迎接这种恶浪的能力,但它却随时会向他涌来。
而火,能也,生命之能量,即所谓的动力,人必须有能量,才会有动力,但却是要恰到好处,不然能量过剩,反受其灼,这便是一个“火候”的问题。任何事情掌握的就是一个火候,不足或过量,都会给自己带来损伤。比如时机是否成熟,如何掌握多做少说等等类似处世技巧。
苏秦知晓这些道理,入燕以来,傍听过几次朝会,早己引起有心人的起疑,于是暗中打探他的背景和底细。又向燕王献策营建易都,捐资纳税,这些建议可谓高调,燕国的老士族最能断人识人,也最能防患于未然,对他苏秦又岂能不了解?
燕王虽然支持他的想法,使他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也可以借他削弱旧部族的势力。然苏秦知道,燕国的宗亲士族依然是一股强大的阻力,他们可将善良愚昧的燕国百姓作为根基和靠山,而自己乃一介新人,若真动起真格,如何斗得过他们?到时他在燕国的前程必定暗淡而进退维谷。
而“沉水入火,自取灭亡”这一句隐隐告知了他什么?
苏秦细细回味,个中来龙去脉真是倍觉微妙。
这一日韩山匆匆而来,未及前庭便大声呼叫:“苏兄哪里?苏兄哪里?”
韩山性情直爽,行事不拘小节,又与苏秦相识半年,谈得投机,因此早己如自家兄弟一般。每每出入苏秦府上,来去自由,也无须通报。
他径直来到苏秦的书房,一进屋便道:“苏兄还有闲心看书,大事不妙啊!”
“出了何事,让韩兄如此慌急?”苏秦不慌不忙的收拾好简册,然后将它放进案后的木架上。
“苏兄天天呆在书房,外面的事都不闻不问。”韩山咽了咽口水紧接着道:“大街上到处在传播谣言,说苏兄是齐国派来的人,其目的是为了替齐国探取燕国的军事防御……”
没等韩山说完,苏秦一愣,稍后表示无聊的一笑,又是间者,他已不止一次的被人污陷为间者了,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这辈子为何与间谍纠缠不清,为何与齐国隔离不断。他当初是发了誓的,这辈子不再回齐国,可别人硬要将他与齐国混为一谈。他不怪那些处心积虑要害他的人,他失望的是那些处心积虑要害他的人为何都要用这种前人用滥了的技俩。
“韩兄信否?”苏秦哭笑不得的看着韩山。
“我当然不信。”韩山愤概之中面露难色,“可我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苏秦道:“他们只是逼迫我离开燕国而己,只是没想到竟然使此等俗气的手段。”
“这可不是小事,谣言会很快传到王上耳中,到时叫王上如何拿夺?怕是左右为难啊……”韩山了解燕王,一方面对苏秦信任有加,一方面自然也会有所忌讳,这几乎是历代国君对臣子通常使用的双面刃,一刚一柔,燕王是一个雄主,不会例外。
“谣言已经诞生,无可挽回,我若向王明辩心迹,也只会越抹越黑,只有顺其自然了。”苏秦谙然而道。
韩山急得在书房内踱步,不时看看苏秦,随即唉声叹气。
“韩兄不必为苏秦劳思费神,王上是何等样人,如何轻易相信这些空穴来风?背后主使是想借此谣言让苏秦自乱阵脚做出出格的事来,好让他们有机可趁。故苏秦认为,只要我安然不动,他们便束手无策,等恶风一过,即是晴天。”苏秦才静下来缓缓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