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夜风徐徐,月光清冷.
庭前籊籊翠竹风前摇曳,就像此刻院中踱步心神不宁的夜灵。白天暴鸢的突然到访如一阵狂风吹得她有点晕头转向,心情从未有过如此的沉重。面对着竹下驻立着的苏秦,同样月光下迷茫的脸,竟是无言以对。只道上天怜悯,为她延续一段未了的情缘,到头来却是徒添几分煎熬。
夜灵感到可笑的是自己刚刚前些天还劝苏秦放弃功名劳碌,她也不再是韩国公主,为了这一份难能可贵的田园爱情,彼此守住这一方幽篁,做一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平贱夫妇,执子谐老。此刻她才明白,这是何等可笑,何等幼稚。
她从未忘记过自己韩国公主的身份,自己尚且如此,又有何资格去要求人家背弃功名前程,追随那云遮雾罩山重水邈的爱情婚姻?试看人间真爱有多少?她父王曾在暴房里临幸了她的娘亲,才有了她夜灵;之后可怜的娘亲至死也没能再见父王一面,娘亲长年暴房中看蚕在郁郁寡欢中积劳成疾,作茧自缚慢慢死去。在女儿的眼中,娘亲对父王的爱却是春蚕到死至死不渝,夜灵从小聆听着娘亲日夜唱着诗经中的爱歌: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长大了回想才是那般可咥。普通男子尚且有朝秦暮楚,何况一国之君乎?她亲眼见证了娘亲为爱而活为爱而累为爱而死的悲剧一生,这即是一个深宫女子的一生,黑暗,带着恐惧。她对自己说过,长大后绝不嫁入宫中。可是生在战国乱世的王族之家,又有几人能幸免,女儿们的婚姻注定是背水一战,注定是一场残酷的交易。当初雪灵姐姐被迫嫁入秦国,活生生斩断对公子职的泣血思念,最终跟她娘亲一样忧忿而死。雪灵姐姐的死使她彻底看清了王族之家的罪恶婚姻,而她后来的逃婚出走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然而此刻在月光下,她却一直缄默着。
“公主在想什么?”苏秦向她微微而笑。
“你先告诉我,你笑什么?”夜灵何尝不知苏秦一直在暗里观注着她,因为她知晓他怕她沉受不了。其实她沉受得了,要知道她当年也是那般地风火,遇事快刀斩乱麻,没有事能绊倒她,不然她如何叫夜灵。
“我笑公主坐立不安的样子,仿佛又看到了四年前那个我行我束的夜灵公主。”苏秦笑笑道。苏秦提当年无疑是想找个轻松的话题又能勾起昔日趣事。
“你怎么又口口声声叫我公主了?不是说好叫夜灵的么?”夜灵有些生气道。
“夜灵就是公主啊,不管我如何称呼,公主永远是公主。”苏秦道:“夜灵为‘公主’所困,‘公主’却为‘夜灵’所累,要两全,其实很简单,夜灵公主,公主夜灵,不要再将它们分成两个人,公主就能心安理得了,不是吗?”
夜灵想想也对,将两者想成本来就是一个人,如此心里会好受些了。是当初自己硬要抛弃‘公主’,做个无人问津的‘夜灵’,可如今身不由己,一时之间回归‘公主’,竟是藕断丝连难舍难分,才会那么纠结、痛苦。
苏秦的话很显然,这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夜灵永远是那个韩国公主。作为韩国宗室,身上流着祖宗的血,无论男女,保家卫国是应有的职责。如今国难当头,当挺身而出,呼吁天下,以中兴韩国,至少得做一个公主该做的事。
什么事?一个公主为国家能做什么事?
夜灵瞬间明白了,不再自欺欺人了,终于有些不情愿的承认苏秦的用心良苦。他白天以一曲《载驰》委婉劝她回国,这是何等胸襟?她岂能怪他,她知道,苏秦心中是有她的,他连韩国都包容了,岂能不在乎一个夜灵?想到此,不免足矣!深吸一口气!苏秦既然心中有她,又何必徒劳留恋此情此景。那日看到美人虹,苏秦就曾告诉她:美丽的东西留不住。又何必强人所难。
虽然只相处短短两个月,然夜灵懂得了许多,也收获了许多,包括爱情。
然而回去又将如何呢?回去的命运便是嫁往那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回国。何况她爱的并非燕王,她一直将当年的公子职视为朋友,曾经帮她助她,不是出于朋友道义,就是为了雪灵姐姐,从未对他有过儿女幻想。而今后,她却要整日面对一个不爱的人,还要替他生儿育女,强颜欢笑。再言之,如今公子职已成了燕王,心里装得全是燕国和燕国的子民,或者是作为王者的权欲,如何操纵国人的命运,哪里还会有当年那份对待雪灵姐姐的纯真?
“自古两国联姻乃国家之间的利益根基所在,割地、进贡、交质都不如联姻更得牢靠,公主应该最明白不过。”苏秦道。
“当年韩国放公子职回燕实属大义之举,燕韩两国当尚有恩义存在。”
“若再能联姻,两国便能永世结好,眼下韩国危急,迫不得己。”苏秦强调。
“永世结好?哼——”夜灵不屑道:“姐姐忍痛割爱嫁往那野蛮的秦国,可结果呢?姐姐一去,秦国便翻脸打人,这就是所谓的姻盟。如果联姻真能使两国永久修善,几百年来,秦楚互通婚姻,也不会如此交恶了。照我说,那根本是自欺欺人。”
“两国联姻至少能得眼前之利,解眼前之危。再说,若王者无道,姻盟自然无从谈起,家族内尚且争斗不休,何况国家与国家之间。如今秦王不善!即使雪灵公主尚在,也是无法挽回。”苏秦道:“弱肉强食,适者图存,国家与国家之间从来是强者为王弱者寇。弱国从来没有话语权,惟有众弱制强。韩国若能联合三晋东齐北燕,秦国又岂能如此猖狂?”
“说来说去,苏子就是赞成我嫁往燕国,去当姐姐的替身。”夜灵没好气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