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北郊。
正是五月农忙,恰逢斜风细雨忽往忽来。
花开五月季,却是折柳时,一辆轻便的青铜轺车慢悠悠从北城门而出,“齐”字大旗迎风招展。前面一员披着斗笠的大将开路,后面两排甲士背着戟矛缓缓跟上。
通往赵国的官道入口傍,一座瓦色榭台在灰朦朦的烟雨中静默蹲守。行道迟迟,愁绪难载,我心伤悲,谁知我哀?
道口榭台,曾作别过无数离者,聆听过多少烟雨旧往!
轺车缓缓而止。
公子地低头看了看身上穿得的一身普通粗麻布袍,卸下齐国公子的尊号,想到此去赵国受人以质,不知何日是个尽头,不免心酸之至,惆怅万分。
“公子——”车厢内,老仆人撩开窗帷,看到榭台中的田文,便抬着撩窗帷的手向公子地示意。
田文、苏秦、侯赢已在此等侯多时。
“兄长——”公子地起身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见到田文,惊喜不已。自国中决定送公子地入赵后,公子地便被召进王宫,住进宫内特制住所,由专门的老师授习相关章程,包括赵国的律法、风俗,以熟悉了解赵国,不得外出,如此旬日有余。从王宫出来,一路之上,他最念念不忘的除了娘亲,当是田文了。以为田文不会再来送他最后一程,未想到他却等在郊外。
榭台**一张石案上已摆好了齐酒。
“公子——”苏秦、侯赢向公子地鞠了一躬。
“苏兄侯兄——”公子地还礼。
“田地此去赵国,千里迢迢,你我自小兄弟惺惺相惜,往后为兄不在身边,田地可要好自珍重,身在他邦,比不得母国,举之言行得慎之又慎,一切得以两国邦交为重。”田文嘱咐道。
“田地记下了。”公子地点点头,且一脸深沉道:“自古以来,做了质子,便将生死交由他人,毫无人身自由可言,处处受人以质,随时会遭欺凌,田地在外,惟娘亲割舍不下,望兄长往后多去茯灵别墅探望,亦使寂寞他乡的田地聊以宽慰。”
“田地且自放心,姨母自由为兄照顾。”
公子地紧握田文的手,泪水扑簌簌而下。
“公子——”苏秦听闻方才公子地一番话,还有这揪心断肠的别离愁绪,竟是一阵寒心酸鼻愧疚难安,禁不住恭身唯唯而道:“公子入赵,乃苏秦而出,望公子恕罪。”
那日田文告之公子地,一开始确实有些灰心丧气,一个王子最悲剧的人生噩梦无疑就是转眼由万人敬仰的王子变成了别人手中的筹码生死任由。直到薛氏良言劝慰了一番,公子地才了解到田文苏秦的盘算和用心。
“自古富贵险中求,这可是一次改变命运的绝好时机,为兄苦心经营了多年,为的就是让你攒得争储的资本,与他们拼一场生死恶搏。若赢,从此攀得巍巍权力之巅峰;若输,也不负朗朗人生之大梦。”田文道。
“兄长让我去跟王兄争太子?”公子地猝不及防倒退半步,感到不可思议,田文居然会有如此可怕的念想,他一直以为田文只是助他挽回父王的重视,从而改变他母子当下的凄凉境况,仅此而已,去跟公子策争储,简直想都没想过的事。即使他立了功,顶多赢得父王多重青睐而已,决不可能撇开长公子,让一个庶出公子去当太子,国人都不会服。这道理历来如此简单,田文却说得如此信誓旦旦轻松坦然,在他看来,如果自己要当太子,除非其他公子都死光了。
“难道不可以吗?”田文微微一晒道:“公子策虽是长子,但也并非谪出,其母只是出于齐王的仁慈替代正室而已,不想,他们便以谪出自居,实在是不知廉耻。纵然他们母子尚有根基,田地只要信念不死,世上决无不可能之事。”
“望兄长以后莫存此念,田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只想与娘亲平安度日。”公子地默然而道。
“若让公子策当了王上,你们母子还能平安度日?这比你想当太子更为痴人梦想。那邹夫人巴不得你们母子立刻消失,这一次邹夫人公冶耇原本谋划让公子戊去赵国的,不想父亲向王上疾力推荐你,是你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此刻怕是对你更为忌恨了。”田文加重了语气。
一句话惊雷般炸得他呆嗔无语。田文没说错,公子策与他并无半点手足之情,从小对他不是嘲笑就是侮辱。还有邹夫人,母亲受了她多少叼难,迫不得以方迁出王宫住进破旧不堪的茯灵别墅,还屡次压榨他们母子的月俸,生活得实在艰辛。以后若他成为王上,邹夫人更将肆无忌惮……到那时,才是他们母子真正炼狱般生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