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傍晚时分,雪宫台宴会方才散去,齐王坐辇轿回宫。
苏秦钟离子转回学宫。
“方才钟离子一番谏言真是语惊四座,说真的,我都替你捏把汗。”苏秦笑笑道。
“我还不是跟苏兄学的。”钟离子道:“苏兄当初在淳于府,在尊师跟前高谈阔论人之贵贱,唾沫四溅,能把国君都视如草芥;又在八陵弄,面对‘刺甲龙’亡命之徒,用机智和胆识不见血光便说服危布,在刀口下救出公子地。这个才叫人惊艳。”
“钟离子取笑了。”苏秦笑笑道。
“咱们彼此彼此。”钟离子朗朗笑道。
钟离子在雪宫台的一番言词到底震惊了整个朝野,由于齐王虚心纳谏,下召变更国策,因而引起了朝中人士犹其是大谏(先秦齐国官名,掌谏诤。《管子·小匡》:“使鲍叔牙为大谏。”)一党对钟离子的高度关注。加之之前钟离子参与的“刺甲龙”事件,一夜之间,小小钟离子便在临淄出了名,风头远远盖过苏秦。
直叫苏秦也对他刮目相看。
这一日苏秦与钟离子、侯赢等一干学子在“青典府”埋头讨论《上至经》,忽见白掌教带着两位侍从从侧殿匆匆而来,穿过一排排木柜,避过一班班相互砌磋的学子,径直走近苏秦等人。
学子们见了白掌教,慌忙悉数起身示礼。
“众位学子不必多礼!”白掌教举手一抬,然后对钟离子道:“钟离子请随为师前来。”
钟离子一时来不及弄明白,看了看苏秦,便跟着白掌教而去。
钟离子跟着白掌教来至侧堂。
见堂中还站着一位清秀老者,便是齐王贴身内监童木。
“宫伯有礼。”钟离子认得童木,庆功宴上、雪宫宴会上都见过他。
“钟离子那日雪宫宴会之上诤言直谏齐王,直面齐王贪图安逸,击球玩乐,游宴无度,荒于国政。王上连日来耿耿于怀,时常对咱家说起,今日特令咱家前来邀请钟离子去一趟宫中,王上还要当面一叙。”
“什么?王上召我进宫?”钟离子才算弄明白。
钟离子完全没有意料到,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虽有辩才,然真正要跟齐王单独面对面,不免大有后怕。
“正是。”童木道:“方才咱家己跟白掌教明言,请钟离子即刻随咱家进宫,车马己在学宫大门外等候。”
“噢。”钟离子还有些稀里糊涂,胡乱应了声,便向宫伯、白掌教别过,往东厢耳房而去。
稍后,钟离子换了套新衣裳,便出了学宫大门,阶下早有甲士迎候:“钟离子请上车——”一个甲士搭了她一把,钟离子轻松上车。
马车隆隆往城中驶去,很快,便在巍峨的临淄宫墙外停泊。
钟离子下轿,抬头望了望高大庄严的宫门,城楼上兵甲重重看守,虽是第一回进得王宫,钟离子却是毫无憷意。驻立片刻,抖抖精神,随童木进宫。
“钟离子请随咱家来——”童木在前头带路,穿过一道道走廊,一条条甬道,一扇扇宫门,身边时有各色宫女、内监闪过。最后到达一座别致的园林,于一座别致的台榭前停下。
“启禀王上,稷下学宫学子钟离秋带到。”童木躬身奏道。
“嗯。”齐王转过身来。
“无盐钟离秋拜见王上。”钟离子慌忙稽首参拜。
“钟离子免礼。”齐王回头对童木及内侍道:“你们暂且退下,寡人要跟钟离子当面一叙。”
“是——”童木带着其他几位小内侍即刻闪去。
“钟离子那日对寡人的一番直言真如星星之火日月之光直指寡人为政之弊好逸之私,寡人是如梦初醒如涓露沁心啊!”齐王哈哈笑道。
“早闻王上好士爱才,虚怀若谷,今日方知,王上确实乃是贤明之圣君。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此乃谦下之德也!这便是王上统治齐国整治万民称霸天下之王者风范。”钟离子再次作揖道。
“哈哈哈……钟离子谬赞。”齐王道:“今日天气尚好,寡人也闲来无事,特邀钟离子入宫,与寡人在这名囿申池之中,共赏美景,携手畅聊。钟离子当不吝施教,寡人必吾日三省,刻俭自谨。”
“钟离不敢。”方才听齐王言此地乃名囿申池,钟离子知晓,申池乃天下名囿,列国闻名,今日亲临,竟如梦境一般。
齐王顺着一条花木石径慢慢走去,钟离子紧随其后,不敢落下也不敢超前,走了相当一段路始终保持这个间距。
其间齐王道:“寡人己下召司空司徒,往后春耕期间不得征召民工劳役,违者严惩。凡有农隶充当劳役者,秋后一律免赋轻赋,以减轻百姓负担。还有朝中各臣包括寡人之后宫不得山吃海喝铺张浪费等诸事已明文律定。”
“王上英明果决,钟离替百姓感激涕零。”
“也多亏了钟离子及时提醒,不然国家危害大矣!”齐王道。
不时来至一拱桥之上,只见轻风拂拂,满目绿意,抬头蓝天,低头青池,一派绝世清幽之景象。
“钟离子可认得此物?”齐王指着池中之水草问。
钟离子一眼望去,见满池的青葱水草,叶瓣如睡美人之状,羞答答匍匐于水面之上。含情脉脉的黄色小花星罗棋布点缀其间,令人赏心悦目。
“此水草曰荇菜。”钟离子道:“诗经中说,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讲的便是这个了。”
“钟离子好眼见。”齐王接着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荇菜漂浮不定,芼之不及,自古喻男子向心仪之人求爱之不易。恕寡人直言,钟离子可有心上之人?”
“这……”钟离子被齐王如此唐突的一问,竟怔了良久,一时语塞。
“王上见笑了,钟离志在鸿鹄,一心求学,尚未有心上之人。”稍后她才整整思绪,镇定回道。
其实在齐王问到的那一刻,她霎时想到了苏秦。虽说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其中之味,然身处这富贵之乡的临淄,其惟一亲近的怕只有苏秦了。上次在北城医馆,她把传家之宝赠给了苏秦,冥冥中似乎己认定了苏秦就是她此身的向往。
而就在钟离子看似平静的回答,齐王却早己注意到她的细微的失态,稍带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涩,像极了布满池塘悠悠漂移欲语还休的荇菜花。
然后钟离子此刻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齐王之真正用心的。
“钟离子心性如一池流水清淡寡欲,举止神色却似水上之荇菜典雅端正,朴实率真,真是人间少有哪。哈哈哈……”齐王笑毕道:“方才寡人也是随便问问,钟离子不必放在心上。钟离子请往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