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老捊了捊花白胡,微微睁了睁眼,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来,慢慢点了回头。
方才钟离子所言跟苏秦其实不相上下,只是苏秦举了些例子打了个比方而己,可以说,苏秦是在为钟离子的回答作解释吧。
“先生乃是洛阳人士?”髡老前额秃亮鬓发稀疏,红光满面神采弈弈,见苏秦来自王畿洛阳,又见眼前这弱冠孺子长相斯文彬彬有礼,谈吐非凡志向高远,料定决非凡夫俗子,未免喜形于色。
“正是。”苏秦肃然拱手道。
“倘若两位将来学有所成,是主张回到故地尽职还是留于他国效力?”髡老又半闭着眼睛问。
钟离子道:“谋天下者谋苍生,争天下者争大道。只要能施展抱负,无论身处哪里,皆无有不可。比如楚人范蠡复越,伍子胥助吴王称霸,卫人鞅兴秦,鲁人公输班凭的一技之长福利天下等等,这些饱学之士无不是为天下谋苍生争大道,开天辟地。君子以惰才苟学为辱,而非以臣事何地为耻。”
“钟离子所言甚是,跟苏秦想的一样。”苏秦看了看钟离子,多年来,恐怕这是他碰到的第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了:“当年吴起任鲁时能抵齐国猛军,任魏时又是屡次破秦,任楚时主持革新,使楚国渐兴。由此可见,能人贤士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番作为。无论为哪个国家效力,他们都在为国君分忧解难,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而自己也能实现一世英名万古留芳。”
钟离子暗暗跟苏秦点头示意,偷偷一笑。
髡老以为两个年轻人不谙世事,纵然有些口才,也不过人云我云,拾人牙慧,信口高谈阔论一番罢了,不曾想到两个黄毛孺子竟然引经据典说出了一番自己的真知卓见,让善辩了一世的老学究淳于髡不得不刮目视之。
髡老不想就此罢住,还想继续试探下如今年轻人到底是心浮气躁还是性若行云,便不假思索的脱口而道:“敢问人世间以何为贵?”
上面两个问题钟离子皆是争着抢答,但这一问着实把他给怔了怔,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最无头绪,若抢答的不得体,反而有失颜面。不过他发现苏秦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可以替他开个好头。于是侧首看了看他。
苏秦想了片刻,慢慢道:“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五行中讲究以阴制阳,以柔克刚,据此推论,那么人世间倒是以贱反贵,是卑则尊了。”
“苏兄的意思是贱的反而贵,卑的倒是尊,嘿嘿,有意思。”后面半句钟离子本能的压低了声线。
“苏秦愚钝,让尊师见笑了。”苏秦恭敬作揖。
“无访,尔等有何想法,无须有所顾忌,答来便是。”髡老依然默坐不动,像一座神秘莫测的石像。
“苏秦以为人世间最为尊贵的东西皆处在黑暗之中,无声之中,过去之中,未知之中。比如励志行事,当贵在坚持;功成名就,当贵在曾经的一点一滴。就像轻重,有轻才有重;就像静躁,有静方有躁,躁由静生,贵由贱来。普天之下一切‘明摆着’的东西皆是从‘看不到’而来,就像利益,爵禄,金钱,名誉无不从无到有,由衰及盛。故而,眼前得到的实物并不算贵,贵的是当初的一无所有,贵的是昔日的痛苦和磨难,贵的是人之初的性本善,贵的是父母的育养和贤师的教诲、良朋益友的提携以及自我认知与价值信念。”
“苏兄果然高见,小弟佩服!”钟离子没等淳于髡反应,便忍不住夸赞。
“苏秦不敢,还望尊师指教。”
“照先生的贵贱论,那是不是贱为穷僻漏巷,乡野荒谷的百姓是贵,而贵为玉藻黻黼,万人之上的君王倒是贱了?”淳于髡向苏秦发难。